车厢内悄然无声，两人的目光在窗牗透过的斜阳余辉中相撞，试图在这空隙中探查出对方心中所想。
谢璟玄眸色幽深，先开了口，“韦峘和太后有意保裴耀，光凭这些确实不够。”
“你还有其它线索？”裴千兮问，谢璟玄做事滴水不漏，在搜查裴府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留了退路，明知扳不倒裴耀还要查谢府，他的目的定不仅仅是裴府的帐簿。
褪去平日里的慵懒，谢璟玄静静看着她，目光沉沉，缓缓开口，“韦峘的眼线遍布朝廷，六部中皆有他的人手，帐簿只是开始，过早暴露只会打草惊蛇，一旦他有所准备就再难下手，所以只能一击致命，断了韦峘拉拢裴耀的心思。”
“你想对那个孩子下手？”裴千兮无声将手收到身后，盯着谢璟玄的脖颈。
“不。”谢璟玄摇头，“杀了他没用，韦峘之所以看重裴千庭，因为他是裴澈的孩子，韦峘要的只是这个身份，如果裴千庭真的死了，韦峘和裴耀只会另寻一个更好掌控的棋子，以裴澈之子的身份送去西北。”
也对，裴耀是什么人，要是真的能和韦峘联手，他才不在乎裴千庭是不是裴千庭，裴千庭年岁尚小，又没去过西北，只要裴耀一口咬死他送去的人是裴千庭，谁能站出来说不是。
裴千兮送了口气的同时又将心提了起来，所谓当局者迷，裴耀同她一样身为裴家人，一时半会想不通这个道理，可不代表韦峘想不到，如果裴千庭不配合他们，更有被灭口的可能。
如今看来，谢璟玄不能死，他是裴千庭活命的保障，一旦谢璟玄出事，西北枭雄纷争再起陷入混乱，将会给韦峘趁机拿下西北的机会，届时只需要一个骁勇的裴澈遗子，而裴千庭始终姓裴，留下只会是祸患。
裴千兮就着身后的手调整了坐姿，靠在车厢上顺势翘起了脚，佯装打了个哈欠，她问：“你想拉拢裴千庭？”
谢璟玄扯过被她鞋尖轻碰的长袍，里间凝肃的气氛淡去，他轻“嗯”了一声。
“万一人家不肯跟你合作怎么办？”裴千兮问，三年前的真相她也没弄清，但凭捕风捉影拼凑出的事情脉络，谢璟玄乃元凶无疑，京中人明面上不敢提，可私下里就是这样传，谁知道小混蛋听了多少进去，想要说服他跟着谢璟玄干，难着呢。
谢璟玄没回答她，透过窗缝见马车已经驶入北垵巷。
“谢璟玄，能否帮我查件事。”裴千兮突然道。
……
“小姐！”
芋儿垫着脚，待谢璟玄的马车停稳后急急上前。
裴千兮拉开车帘，看到芋儿万般担忧的脸，心中升起愧疚之意，她好像让小丫鬟在院里等她来着，事情一多给忙忘了。
芋儿扶着裴千兮下车，她不像断云能自由出入，也有本事找到谢璟玄在哪，在院里等不到裴千兮，她只能来崔府门口守着，“他们说小姐跟着大都督走了，又没说去何处……”
芋儿委委屈屈，像是被抛弃了似的。
“好芋儿，你家小姐喜事将近，挑东西去了。”裴千兮笑盈盈打诨，“车里有好些锦盒，我一个人搬不动，可得累着你了。”
芋儿一听忙摆手，“不累，不累，不用小姐搬，奴婢来就好。”
以往谭姨娘管着崔府，连带着府中下人一道阳奉阴违，青黛院中的活没人愿意好好干，两三下做做样子后人就走了，只有芋儿忙前忙后伺候崔初黛。
芋儿说着看向车里，一层层锦盒堆得有小半个人那么高，瞪大了眼问：“小姐你去打劫了？”
“你家姑爷慷慨，他送的。”裴千兮手指着车里的谢璟玄，这厮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除了喜服外还买了好些配饰，那花钱如流水的样子，她拦也拦不住。
芋儿可犯了难，这么多东西她一趟可搬不过来，锦盒放地上又碰灰，“小姐，这么多盒子……”
崔府门口站着的小厮无动于衷，想来是无视崔家大小姐惯了，裴千兮懒得与人掰扯，撸了把袖子正要动手，便听得谢璟玄开口。
“断云，把东西搬进去。”
断云手脚利落，左右双臂一边撑起一摞锦盒，余下两个小的给芋儿，一道将东西搬入青黛院。
裴千兮道了谢，断云没多说什么便走了。
“小姐，你都买了些什么东西啊。”芋儿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锦盒，吞了吞口水。
裴千兮跑了一天没喝上一口水，嘴里烧得慌，忙倒了杯水往嘴里灌，润了润嗓子后道：“喜服。”
“小姐！”芋儿一声惊呼，吓得裴千兮差点没将手中的杯子抖落。
“怎么了？”裴千兮又倒了杯水，缓缓喝着。
“喜服应该夫人来准备，你怎么就自己备好了。”芋儿慌张在屋里来回踱步，“喜服撑的是娘家人的场面，若是小姐成婚时因着喜服被人笑话了可怎么办。”
裴千兮偏着头，芋儿说得不无道理，她知道谢璟玄家中没个长辈，婚事肯定是他自己处处操心，可她却忘了她如今是崔初黛，父母尚在。
她放下杯子来到桌前，手指摸着锦盒上的花纹，“喜服先放着，我明日同祖父和母亲说说。”
“小姐，我能看看这喜服的样子吗？”芋儿小声道，锦盒沉甸甸的颇有重量，她自幼在崔府长大，只远远见过别人娶亲时一身红装，却不曾离进了看过，此时眼中捎上期待。
裴千兮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双手摸着锦盒两侧，拨动暗扣，“咔嗒”一声打开盒子。
里头盛着一件正红的嫁裙，裴千兮将喜服提起，玄金为底，衣襟上的祥云混着日出东山之色，胸前繁纹交错间勾勒出九天凤凰展翅，与外袍上金丝挑着红线的凤尾羽毛相衬，层层叠叠在长袖上铺展开来，最是大气。
芋儿看傻了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裴千兮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芋儿，这喜服可还行？”
“小姐，这件喜服也太……”芋儿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用什么词来形容，只好接过喜服整整齐齐收好放了回去。
“小姐要是穿上这身喜服，定是整个大魏最美的新娘。”芋儿眼中泛着光，全然将之前自己的反对抛到脑后。
“傻丫头，能不能穿还要问过祖父和母亲，岂是我一人能决定的。”裴千兮说着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她摸着肚子，“芋儿，饿。”
“小姐稍等，芋儿这就去膳房给你拿吃的。”芋儿说着要往外跑。
裴千兮伸手拦下她，道：“我家规还没抄完，此时你就算去他们也不敢给你吃的。”
芋儿垂头丧气，她笑道，“我今日不是带糕点回来了？”
夜色笼罩着青黛院，云层稀疏，院中忽明忽暗。
主仆两人正在屋内大快朵颐，马嬷嬷急步赶来，“小姐，谭姨娘来了。”
“谭姨娘？”裴千兮塞了一口桂花糕问，“她不是禁足一月？”
马嬷嬷看向芋儿。
芋儿慌张放下手中的糕点，在裴千兮身前跪了下来，“是奴婢的错，奴婢忘了跟小姐说这件事，求小姐责罚。”
裴千兮想叫她起身，却见马嬷嬷在一旁站着，她拈着手指上的桂花糕碎末，“既然知道错，就跪着吧，一个时辰后再起来。马嬷嬷，你来说。”
芋儿待她好她知道，可不能因为这样的好而失了主仆间的规矩，让人衷心更为要紧的是赏罚分明，该赏的一点不落，该罚的绝不偏袒，一旦失去平衡，再想收服人心可就难了。
马嬷嬷恭恭敬敬道：“昨日老爷去找了夫人，夫人不知说了什么惹怒老爷，老爷便气冲冲去了谭姨娘那处，昨夜也是歇在那里，结果今晨老爷就解了谭姨娘的禁足。”
“管家权呢，一并给她了？”裴千兮问。
“这倒没有。”马嬷嬷摇头。
如今崔府的管家是崔老太傅调的人，崔显不敢轻易换了他，也就意味着谭姨娘与管家权无缘，翻不了什么风浪，她若是安安分分地等到她出嫁也就算了，裴千兮掸了掸手指。
“黛儿，黛儿。”谭姨娘人未到声先到。
这是唱得哪一出，裴千兮起身迎了上去。
谭姨娘经过几日的闭门反思消瘦了不少，此时身着一身素面莲裙，端的是一副慈母模样，她拉着裴千兮的手，几度哽咽道：“往日是姨娘不好，亏待了你，你怨姨娘也是对的，今后姨娘定当好好待你。”
“姨娘言重。”裴千兮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生怕人一个站不稳倒了下去，“你本就是父亲的姨娘，又管理府中多年，再清楚崔府的规矩不过，有什么怨不怨的。”
她这话说得谭姨娘面上差点挂不住，崔府的规矩尊卑有序，谭姨娘仗着崔显的宠爱苛待嫡女，又反过来说什么怨不怨，话里话外更像是在责怪裴千兮不懂事。
谭姨娘知道眼前的崔府嫡女今时不同往日，不是她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她牵着裴千兮的手来到藤椅上坐下，语气温和道：“是姨娘不会说话，你可千万别怪罪姨娘。”
“过来呀。”谭姨娘揪着崔菡姣来到裴千兮身前，“快给你大姐姐认个错。”
哪怕之前谭姨娘苦口婆心劝诫，崔菡姣此刻也不情不愿，她凭什么给一个傻子认错。
裴千兮含笑看着母女俩在她跟前拉扯。
“菡姣，你忘了姨娘怎么跟你说的？”谭姨娘在崔菡姣耳边道。
崔菡姣终是满目不甘道：“大姐姐，菡姣知错，请大姐姐原谅。”
“妹妹有何错？”裴千兮笑问。
“你……”崔菡姣觉得裴千兮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她都向裴千兮认错了裴千兮还想怎么样，“崔初黛你别不识好歹。”
裴千兮可不惯着她，“妹妹连自己错在何处都不知道，怎么反倒怪起姐姐不识好歹？”
“我……”崔菡姣憋着气，想要痛骂一顿裴千兮，余光却见桌上放着的锦盒，她一声惊呼，手指颤抖指着盒中喜服。
芋儿方才只是整理了喜服，却没将盒子盖上，谭姨娘随着她的手看到后也惊呼出声。
“有凤来仪，是有凤来仪。”崔菡姣激动地扯着谭姨娘的手，热血上头的感觉过后是困惑，崔菡姣指着喜服问裴千兮，“锦绣坊的有凤来仪怎么会在你这里？”
裴千兮还没说话，崔菡姣又道：“好啊你崔初黛，如今都干起偷鸡摸狗的事了，我这就去知会父亲，看他怎么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