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半边身也同样处理了七个大穴，这样可以消除肢体麻痹无力。施针过程中，李亲王未曾痛呼，针也都未变形脱落，至此一切顺利，可见方覚的针灸术高超。

    接着，就是应对口齿不清的问题下针。看到方覚拿针靠近，一个穿胭脂紫衣裙的妇人呼喝一声，“你怎么连喉头都要扎呢？这位置险要，扎不得啊！”

    看她大呼小叫，府内也无人劝阻，想必是女主人。方覚向她解释，“王妃，此举是要刺激亲王的喉舌，以达到恢复语言能力的效果。”

    方达在一旁补充道，“若是王妃不放心，便由老夫代劳吧。他又向方覚语重心长道，“小侄，若是你不慎扎坏了，届时圣上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呢？”

    方覚顿感无奈，前面的重要大穴都处理好了，仅剩下不太要紧的穴位，方达倒是要来邀功了。“我有信心，剩余的两针必定能下对位置，不会损伤亲王的尊体。”

    方达很是失望，“年轻气盛，老夫是管不了了。”他默默退到人后，要是李亲王真出了什么事，方覚不仅连官职都保不住，药堂也只能落到他手里了。

    第一针廉泉穴，大拇指倒扣摁在下巴上，在手指尖到处喉咙下方，即是此穴位置。左手定位，右手拿针，对准舌根位置斜刺下去。王妃捂住双眼，根本不敢看。

    第二针天突穴，方覚在胸骨上窝中央直刺少许，接着将针尖向下，紧贴胸骨后方下针一寸半。

    王妃在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出，一横一纵两根亮晃晃的银针就这么随着呼吸上下颤动，想握他的手都不敢碰，她低声喃喃，“夫郎啊，你一定要好起来。”

    两刻钟后，眼见方覚将李亲王身上十七针一一拔下。年纪轻轻却锋芒毕露，杨太医神色不明，将他记录的疗程递过来，“方御医，签字吧。”

    另一边王妃忙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李亲王言简意赅，“没事，留御医用膳。”

    辛勤学医二十余年，看似轻松地落针，实则是为百千患者治疗过的经验输出。这顿饭方覚当然吃得起。方达气急败坏，想到那张淡然的脸，他连饭都吃不下，借故离开了王府。

    天宝十年元日吉，正是加官进爵时。尚药局方覚，即日起升为光禄卿，位从三品，统管宫廷膳食。做了六、七年的侍御医，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医药和膳食之间有何关联，又有何德何能连升几级。

    接旨后他抬头望，杨贵妃朝他微微颔首。帝王身旁一枝春，她还是那样瞩目。

    方覚回家后，与其妻扬清说起此事。扬清替他高兴，“晋升本就是好事。依我看，你接连遇到硬茬，应是得罪了什么人。贵妃心中不忍，就替你求了份更好的差事吧。”

    方覚心里明白，“看不惯我的人不在少数，但明确针对我的，就只有叔父。但是，以我目前的医术，他还不能拿我怎样呢！”

    扬清听他话语间颇有些傲气，“你能治好一次风疾，就能治好所有的病么？你要是出了错，他可盯着你。”

    方覚回望其妻，“那倒也是，医术毕竟是经验之学，谁敢保证万无一失。”

    扬清给他倒杯茶，“官场龌龊事不会少，远离他们准没错。”

    次日，一身朱草窄袖襕袍的方覚来到光禄寺，见两位光禄少卿特意等候着。

    二人都着菉竹色襕袍，不过四十出头，看到他便笑逐颜开。“您就是方禄卿吧。我是您下面的少卿之一，姓蔡。”身材壮硕的蔡少卿道，“听闻您曾是御医，还给贵妃推荐了荔枝，药食同源，咱们也算半个同行了。”

    另一位李少卿左手戴玉扳指，“方禄卿，我也是二卿之一，姓李。平日里还需您多指点。”

    方覚自知平时极少研究饮食，他谦逊行礼后道，“蔡少卿，李少卿，幸会。往后我还要多多仰仗你们。”

    光禄寺主要掌管日常朝会、宴会时九品官以上的饮食，以及祭祀时按等级所耗饮食。日常朝会及祭祀饮食都是照例即可，唯独宴会时需要巧手妙思。

    光禄卿统领光禄寺，大方向上，他需要根据四时，制定出合时合理的食材方案，日常他要针对贵人的体质，选择特制的食谱。

    蔡、李二人身为他的左右手，各有所长。蔡少卿刀工了得，无论是鱼羊等荤肉的剖解，还是蔬果等食材的雕刻塑型，都不在话下。李少卿本就是皇亲，他对饮食的品味、食材的把控能力堪称一绝。

    六月初一贵妃生辰宴，李相、韩相、虢国夫人等都会出席。整个光禄寺为此做足准备。

    羊腿作为主菜之一，量大肉多，为了保证入味，必须提前一天处理。羊腿扎洞，用清水浸泡一个时辰。此时将八角、桂皮、白芷、干花椒、香叶、安息茴香等香料，以及盐、葱、姜、蒜等调味料，炒香后分别捣碎。

    将调和的配料加上秘制酒，涂抹在羊腿上揉搓一刻钟直至均匀。再将每只腌制羊腿都装入缸中封顶，放到地窖中静置一夜。

    第二日一早来，李少卿却没有着急去动羊腿。他开始煮羊排，细心撇去所有浮沫后，再加入葱姜，小火慢炖三刻钟。羊排炖好，需静置放凉。

    他开始布置朝食，主食有：御黄王母饭、长生粥、小天酥、鸭花汤饼、槐叶冷淘；卷饼有：金银夹花、单笼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巨胜奴；佐餐肉羹有：冷蟾儿羹、白龙臛、清凉臛、卯羹等。

    宴席定于晡时，为了保证能让贵人吃到最新鲜热腾的菜肴，午时过后，他才指挥着人拿羊腿出来洗净，同时预热烤架。

    未时，蔡少卿这边正在处理劲瘦生鱼。待其冷静后，清理鱼鳞。用刀在侧边沿鱼腹切开，切除内里。洗净两半鱼，控干水分。先把鱼皮和鱼肉切分离，再把鱼排切出。确保鱼面洁净无水后，开始切片。

    刀锋在鱼背肉前后游走，出来的每一片肉都剔透轻薄，吹弹可破。随后均匀地平摊于冰鉴上，从冰窖里取出的冰散发着丝丝寒气，萦绕在鱼生上，保证它的鲜美甘甜。

    随后是准备蘸料，把紫苏、薄荷、辣蓼、假蒟等香叶切丝，山黄陂、花椒、蒜葱姜捣碎，酸木瓜切成片，分装好放在一旁备用。最后，柠檬叶切丝，撒在鱼生上可去腥增香，还起了装点作用。出品十来份后，蔡少卿放下刀在旁督导学徒们制作。

    不同于蔡少卿这边的冰雪寒意，李少卿这边火热朝天，羊腿烧烤半个时辰，拿出划口，继续放回架上烤炙两刻钟，撒上秘制蘸料后即可上菜。这道菜是三郎的最爱，必须用心制作。

    另一排烤架上，他也没有耽误炙烤羊排，先将多肉的一面朝上，烤一刻钟。同时调制酱料，安息茴香、熟芝麻、油，少许盐和麦芽糖，搅拌调匀。观察羊排至淌油状态，将其取出，刷料汁。

    再放回烤架上，片刻听见噼啪的响声，且油淌加速，加至大火烤炙片刻。羊排出炉时，香飘几里。表皮油亮香脆，肉质细腻鲜嫩，易脱骨。

    晡时宴席开始了，方覚让厨娘们开始准备甜点。这些精致小点安排在主食之后，用于解腻。甜口的有贵妃红、玉露团、水晶龙凤膏、赐绯含香、汉宫棋，咸口的有见风消、金银夹花、金铃、火焰盏口?等。

    最重要的是，贵妃喜爱的“荔枝酥山”，在清凉奶香的酥山上，再浇上由荔枝浆捣成的冰沙，整体酸甜清新。

    荔枝浆乃是点睛之笔，尤其费时费力。岭南道加急送来的荔枝，颗颗新鲜，要剥壳去核，才能捣出汁水与果肉。加大量糖把它熬制至软烂，还得放置一夜。待果肉完全出水后，用小火继续熬至浓稠，再过滤沉渣，只取浆液。浆液放置冰窖中保存，需用时取出捣碎做成冰沙，点缀于酥山上。

    传菜的宫女过来，说贵人们还想再享用羊腿，甜点不急呈上。李少卿身着短打，忙活一天的他全身皆是烟熏油污的痕迹，他却毫不在意。听闻还要羊腿，他喜得感慨，“幸好，我还备有多的，说不定羊排也要加，我还是再烤炙些。”

    厨娘们听说酥山先不上，急得掉泪。这样稀罕的食材，遇热融化，时间拖久了就白费了。方覚急忙去冰窖检查剩余的荔枝浆是否足够。眼见天色转暗，蔡少卿也不再加工鱼生。等到大菜都撤下了，他带徒弟们转而帮助重制荔枝酥山。

    酉时，来客们满意而归。方覚看着还在烤架上的羊腿、羊排，四处都有取用的食材剩料。他有些恍惚，拉住蔡少卿问，“这些羊肉，鱼肉用不上，过了今天岂不浪费了么？”

    蔡少卿现在也累坏了，他拍拍方覚的肩，“你还未习惯啊，光禄寺一向都是如此。我们只管取用最好的食材，力求圣上满意。其他的善后问题，与我们无关。”

    毕竟是光禄卿，他不能回答地如此敷衍。蔡少卿补充道，“这些食材，赴宴的尊客不会带回去，还新鲜的，大概会放到东市待售吧。方禄卿就别操心了，多年来都是如此。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方覚哑然失笑，众人回去了，他还站在月色下。原来所谓的皇权富贵，是如此糟践民脂民膏。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从农户家里讨来的那碗清粥，怪叫着要拿出馒头的农妇。虽都是大唐，但怎能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