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司药闻言，也表述了自己的担忧，“区区水果，效用怎么能和中药相提并论？这一说法也太过敷衍草率了。”

    方覚的神情波澜不惊，向他行一礼，为自己观点举证，“荔枝味甘、酸、性温，入心、脾、肝经。它开胃益脾，有促进食欲之功效，而且还能益肝理气，补心安神。”

    他又向贵妃致意，“贵妃动静自如，本就不是重病之人，只稍加调理就够了。”

    听了三人的辩驳，杨贵妃心想，吃荔枝总比那什么药配羊腰子强吧。于是她决定，“就先用方御医的提议，若是有什么问题，我随时传唤你复诊。”

    方覚留下来写医嘱，高、董两人先行离开。

    两老医者一路都在摇头叹气，“还以为是什么医术奇才，怕是碰运气升上来的。”

    “就是啊，如果人人看病都用水果打发，天下不就无病无痛了嘛。”

    方覚为贵妃诊病，结果建议她吃荔枝的事，在整个宫廷医师圈都传开了，多数人是不能认同的，只看他何时因医术不济而现形了。

    方覚本人泰然处之，闲暇时间他开始为《黄帝内经·素问》做补注，他想把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经验，用于阐述中医理论，以丰富后人的认知。

    一个月后，听闻贵妃要见他，不知她身体是否有好转，方覚赶到了宫殿外。

    此时她面对着窗，正弹奏琵琶，“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门口的婢女正要上前通传，方覚劝她等贵妃唱完一曲。婉转曼妙的歌声，合着琵琶回响在整座宫殿，带着人思绪远飞。

    她低唱起往事，“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当时几个少年在长安街市说要闯荡，娇憨动人的宝缨又浮现于他眼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悠悠的歌声，忽枯木逢春般又转激昂，“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哪有人能年少不羁，芳华永驻呢？方覚听得潸然泪下。

    反复弹唱后，她轻轻送出最后一句，“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婢女才上前，贵妃把怀里的乐器放下，朝这边望过来。方覚连忙用手帕抹泪。

    今日的贵妃着碧落长裙，环柔蓝色腰带与披帛，发间有浅烟蓝簪花。她看起来与刚刚的歌曲一样，似有淡淡哀愁。贵妃请人落座，轻柔道歉，“唱起来就忘我了，害方御医久等了。”

    方覚行礼，“不敢当，是臣有幸听您弹奏一曲。”

    贵妃微笑，“今天让你过来，是想说吃了荔枝后，我睡得好了，精神也比以往好些，你的方子有用。”

    方覚客气一番。贵妃喝口茶道，“对了，方郎君可是南方人士？”

    方覚回，“我是京兆尹人士，您为何这么问？”

    贵妃点点头，“就是听你说起荔枝，令我以为你也是从南地过来的。”

    方覚怎么敢说，当时那红衣雪肌，让自己联想到了荔枝呢。他接过话，“贵妃您去过南方？”

    贵妃伸手朝他点了点，“只是闲话家常，郎君不必客气，同宫里人称我‘娘子’即可。”随后她就聊起来，自幼生于南方，父亲亡故后跟着叔父来到长安。16岁与寿王成亲，21岁于道观出家。。。。。。

    最后她略顽皮地问，“你想要什么赏赐？我尽量替你讨来。”

    方覚摇摇头，“娘子客气了。本就是小事一桩，无须特意提赏，有幸听过琵琶一曲，我已知足了。”

    方覚用荔枝讨得贵妃欢心一事，又在医师圈里传开了。同僚们愤愤不已，有的说治小病谁不行，有些说如此水平，还是趁早让他回家吧。

    高司药也向方达抱怨，“当日没发现，你与那小子竟然是同姓，难不成你是故意让你小侄上位？”

    “您多虑了。小侄自幼顽劣，全靠他爹强逼成才。之前被恶人伤了腿，还是我为他治好的。”

    董司药搭话，“你刚刚提到他爹，他又是哪位人物？”

    方达极有耐心地解释，“方覚的爹是我长兄，西市最有名的方家药堂，就是我长兄开的。”

    董司药倒吸一口气，“难怪——竟有如此优厚的家学渊源。”

    方达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他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哪里像我们，一辈子经营全靠自己。”当场几人纷纷表示，下次定要逼他使出真正实力，不让他在宫里继续混了。

    真能赶走他才好呢！方达阴恻恻地笑着。明明可以看店安稳度日，非要靠医术舞到他面前来，要怪只能怪方覚的手伸得太长了。

    天宝九年冬，方覚刚到尚药局，里面的同僚都已经慌乱一片，他叫住了平常相熟的人问。

    那人道：“李亲王今晨突发风疾，原先好好的人，听说都已经下不来床了。圣上听闻了，很是着急，太医署早就忙起来了，不知是否还要我们协助看诊呢。”

    原来如此，方覚也收拾起自己的药箱，抓了几副风疾常用药，检查了九针，圆利针、毫针、长针需用的俱在。

    果然过不久，尚药局的奉御就来抽人了，“太医署派了一位太医令和医师前去。我们也不能舍不得人，失了面子。”

    风疾，来势汹汹，不仅瞬间使人失去神志，而且难以治愈。它处理棘手，再碰上这些矜贵的王亲，谁又敢主动请缨呢？众人都不表态，各自推辞着。

    奉御早已猜到各人心思，他走向方覚道，“你叔父已经前往了，他还建议要多给你磨砺的机会。加上早前你替贵妃看诊，反馈不错。这次派你去，你没有意见吧？”

    又是叔父的主意，方覚平静领命，“属下当仁不让”，就跟随御用马车前往王府。

    到了王府，先乘车到达的两人，正在和家属沟通。众人各自见礼，另一位不认识的长者，就是太医令。杨太医先为他介绍了病情，“方御医，病人现在口齿不清，左半边身麻木无力，病发有两个时辰了。”

    “病发有两个时辰了，二位还在等什么？”方覚大为惊讶，他立刻放下东西，躬身为李亲王检查着。

    叔父方达接过话，“小侄莫猖狂，这可是风疾啊！太宗、高宗都曾受此病困扰，若是有办法，谁又会这般为难。”

    方覚向在场的家属与同僚行礼，“风疾不同寻常，必须抓紧时间治疗。请原谅小人一时心急。”又道，“府上哪里可以煎药？”闻言，下人赶紧领着方覚出门。

    “等等！”杨太医喊住他，“年轻后辈，此病非同寻常，不妨先说你的诊治思路，让我们替你把把关。”

    点名要他过来，然后两人袖手旁观，已经让人生起无名火，这时还阻止他出手！要治，但不让你痛快地治，不过就是同僚之间互相打压的一种手段罢了。

    然而救人忌讳有杂念，方覚排除纷繁的思绪，转过身来禀告，“杨太医、方医师，针对李亲王的风痹证，在下打算先用小续命汤使他神志恢复，然后施加针灸刺激手脚。二位看看是否可行？”

    杨、方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这病也拖不得，遂让他先去煎药。

    李亲王在家眷的辅助下，服了汤药，身子微微发汗，他含糊不清地表达着，“好......薛了......”。然后仅留贴身的裲襠和纨绔，等待针灸。

    针具消毒好了，方覚走过来。方达说道：“诊断书你还未写呢，留下所用药方可是官方程序，方御医不会想推脱责任吧？”

    方达就这点招数吗？他不禁轻笑，“救人要紧，劳烦杨太医替我记录医治过程，完成后我自会签字。”

    然后诚恳地向众人请求道，“若是病人有任何不适，抑或是下针出现异样，还请各位直言。我在此先谢过了。”

    第一针百会穴，从鼻尖到头顶的连线，两耳之间的连线，两条线取交点，略后退的位置，方覚摸到了那个凹洞。在穴位前五分的位置，他贴着头皮把针下进百会穴。此穴可宁神清脑。

    随后他来到李亲王的右边，从上至下，第二针下到肩髃穴，第三针下到屈肘处的曲池。下到曲池穴，李亲王右手稍微颤动了一下。

    既然手指能够正常屈伸，那么第四针下到外关穴即可。在手腕远端横纹上两寸，尺骨与桡骨间隙中点，方覚果断下针。外关穴能够祛风，加强三焦循环。

    由此上半身的大穴就处理好了，他抬头望向两位同僚。杨太医皱眉紧盯着，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方达在一旁，悠哉地饮了口茶，还不到他出手的时候。

    来到下肢，第一针下到小腿前外侧的足三里，此穴可以行血，帮助腿脚恢复力气。第二针风市穴，在外膝盖往上七寸的位置。方覚捻针直下三寸，深扎到大腿骨旁。这是治疗下半身麻木的大穴。

    第三针阳陵泉透阴陵泉，用深针在小腿外侧、两胫骨下，一针透两穴。方覚的手离开后，杨太医看到针有微动，表明正下到好处。

    要到第四针了，这一针要求角度精准、力度足够，不然反复施针只会徒增病人的苦楚。方覚停下换口气。

    该是下半身最后一针了，失误很可能出现在这一处，方达坐不住，走来围观。

    悬钟穴在在外踝裸上三寸，他捻动长针往内和下侧扎，避过硬骨，透到三阴交。李亲王的大腿明显抽动了一下。至此，下肢的大穴也处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