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不吭声，他眼眶有点泛红，脸色惨白，整个人憔悴的不像话。

    “张旭？”黎洲问他。

    张总盯着他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你们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代表地下城？还是警方？你们没权利这样做。”

    黎洲目光扫他一眼，出示自己的证件：“按规定办事，现在有权力了吗？”

    安保局是神秘部门，所以他们对外的身份是警察，但权力要凌驾于正常刑警之上，甚至可以差遣他们。

    黎洲：“你已经知道张煜东是怎么死的了？”

    张总静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一滴眼泪打在手背上。

    黎洲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张总一动不动矗立着，好像陷入了回忆里，他眼里的光变得柔和，等再次开口时，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苍凉之色。

    “我不叫张旭。”他抬眸静静注视着黎洲，“我本名叫张耀华。”

    “我的父亲原本是长海医院的主治医师，他救了一辈子人到头来却被医用机器人和医疗仓取代，那些有钱人都选择了昂贵的医疗仓，剩下没钱的穷人才来找他治病，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但一家人还算知足常乐。”

    “母亲是医院的护士长，机器人上岗之后她们这个行业彻底消失了，她只能打打零工补贴家用，后来，长海的环境不再适合居住，那儿成了废弃地段，我们举家搬迁到旧市街，那里房租很贵，除了日常生活以及缴纳我们上学的费用，家里的钱几乎被掏空了。”

    张耀华握紧手指，喃喃道：“眼见日子过不下去，父母跟旧市街其他人一样选择进入机器工厂上班，工厂工作强度大，没日没夜操劳下没坚持几年他们就相继生了病，后来陆陆续续借了很多钱治病，高利贷加上利滚利，父亲的身体很快被压垮，他走了没多久母亲也跟着去了。”

    “我们欠下了大笔债务，每天都有人上门要债，我疲于应付一度想放弃学业，可是煜东，也就是我的弟弟，他本来已经考上大学，却放弃了这个机会选择去机器工厂上班，他说，哥你就好好读吧，等你找到工作我就离开这里。”

    穆瑶听的有点着急，恨不得拉进度条。

    张耀华继续说：“那段时间很幸苦，煜东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他早上起的很早，回来的却很晚，我想让他不要那么拼，只要我找到工作就能还上债了，但是他不听。”

    张耀华抬起头看着几人，“你们知道我读的什么专业吗？计算机，我以为毕业了我就能养家了，可是根本找不到工作，那段时间我到处投简历，可是大部分工作被机器人取代了，他们宁愿要机器人，也不要我。”

    严谨皱皱眉，心中五味陈杂，她能理解张耀华的感受。有时候，她也会不自觉想着，这个世界是不是已经抛弃穷人了，人工智能，智慧城市，智能家居，无人驾驶，无人超市这些商品被制造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解放人类？为什么最终会变成淘汰人类的工具。

    张耀华低下头，苦涩的笑了，“我找不到工作又不愿意去机器工厂，我想再等等，后来，煜东把他在机器工厂赚的钱都给我了，他说他想到了赚钱的方式，让我等着，这一等就是半个月，有一天，他突然背着一大包现金回来了，我惊呆了，问他怎么赚的，他却不说。”

    “那时候，他脸上带了伤，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我以为他在外面跟人打架了，或者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很生气，质问他，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才透漏了地下城，他说身上的伤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

    听到这里，穆瑶脑子里忍不住想，这人生就像个死局一样，灵物的出现给他们注入了新的生机，但是他们没有利用好，贪婪势必没有好下场。

    张耀华说：“我偷偷跟踪过他，发现真像他说的那样，他的钱都是赌来的，他的运气非常好，逢赌必赢，我以为我们终于被幸运之神眷顾，却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过了一段时间，他不赌了，开始在这里做叠马仔，他做的很好，很快就成了3厅的小股东，也有了一点权力，他比我强太多了。”

    说到这里，张耀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他真的很好，很聪明，是我耽误了他。”

    “我用他赌的钱还清了债务，就在我以为日子会顺遂下去的时候煜东却消失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来，我感觉事情不对劲。”

    “煜东不让我用手环联系他，他不回来，我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我忍不住来地下城寻找，我问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说张煜东早就走了，叠马仔是一个很自由的工作，不受任何人管束，他不需要跟谁报备。”

    “他就这样消失了。”

    张耀华靠在墙上，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东西，脸上狰狞一片。

    穆瑶没打扰他，让他慢慢讲。

    不过一会儿，他才哽咽着说：“煜东没地方可去，他走了也只会回家，我知道他肯定出事了，地下城是三不管地带，这里本来就暗藏着危险，别说阴谋诡计，就是明面上的杀人放火也不在话下。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我每天赌个两把装装样子，然后在每个角落晃荡，我找了好几天，最后......”

    张耀华攥紧了拳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悲伤，“我在11号机器人休息室的柜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挂在柜子里，整个人都干瘪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揪住领口，大口大口喘气，似乎无法忍受。

    “我不敢动现场，害怕破坏了证据，我悄悄退出去，回去后，我思来想去都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因为这里死个人简直太容易了，也太不值一提了，没人会为我们这样的人负责。”

    “我决定自己搜查，后来我才发现煜东在这儿基本没有朋友，大家只是知道他却并不了解他，他像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每天做着该做的事。”

    “一连几天我都没发现什么，那天，黄毛和他女朋友来了，我见他身形和我差不多，我就想了个办法，因为煜东之所以运气好是靠的一个东西。”

    张耀华一边说一边回想那个东西，当时他问煜东为什么会每把都赢，他说自己有个宝贝，但是这宝贝也是有坏处的，它能给我赌博带来好运，但是日常生活中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张耀华亲眼见到弟弟被空中坠下的瓶子砸在头顶，他出了一脑门血，看着很骇人，张耀华很担心他，劝说了好久，张煜东才转行做了叠马仔。

    他本来以为不赌就没事了，但那东西戴在身上还是会影响他，煜东的客户远比其他人要多，也更优质，他赚的钱甚至比以前更多了。

    穆瑶急得不行，那个好东西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但是张耀华卡在这里并没有往下说，他又陷入了回忆里，慢慢地，他呜咽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眼中泣血，弓着背，状似癫狂，整个人像是悲伤到了极致似的。

    “在这之前，我先是黑进了煜东的手环，把他里面的东西copy过来。结果我在里面看到了一次煜东的应酬画面。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连我都觉得陌生，他窝在一个男人怀里，那个男人肥头大耳，两三百斤，说话时会露出一嘴黄牙，煜东就靠在他身上，他嘴角往两边扯着，眼睛往下弯着，但是他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那人摸着他的脸，将一杯酒倒进他身体里，我看到他打了个抖，接着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一个年轻人。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一个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受到良好教育却又没有未来的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那时候该有多么难受，无法拒绝，无法反抗，无人诉说。

    要不是那些债务压在他身上，他又怎么会......

    张耀华睁着红肿的眼睛，只是神态近乎麻木，他轻声道：

    “你们知道吗？这只是其中一个视频，我不敢再看，我把他系统里的视频全部删了，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他有过那样的过往，我弟弟......他......”

    张耀华的心脏抽搐成一团，几乎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穆瑶抽抽嗒嗒哭了起来，她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在她那个年代，张煜东的父母也是受人敬仰的，医生是多美好的职业啊，可是他们的下一代却在遭受这样的生活。

    即便再努力好像也是无望的，看不到未来。

    张煜东一定很难受吧，她想起监控里那个像幽魂一样的身影，他应该厌恶了，恨透了这个世界，他自杀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11号休息室本来就是空置的，他却执意吊死在柜子里，是害怕吓到别人吗。

    众人沉默着，黎洲神色复杂地看着张耀华。

    半晌。

    张耀华才回过神来，他讥诮道：“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做过恶，甚至在没有搬到旧市街之前还免费救助过很多人，人不都说积善成德吗？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呢？可见都是骗人的。”

    他喃喃自语：“我想要找到弟弟的死因，我设计让黄毛得到了那个宝贝。”

    “黄毛这个人流里流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贪婪和欲望，他拿到宝贝后开始走上了和煜东一模一样的路，我每天都跟着下注，顺便观察可疑人物。煜东不会被金主所杀，因为没有必要，只可能是跟他一样或比不上他的人，那个人或许窥探到了他的秘密。”

    “可是一连半个月，周围来来去去都是同样的面孔，我悄悄查过那些人，发现他们跟煜东根本没有交集。”

    张耀华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干涩，“黄毛也该死，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看走眼了，我以为他很贪婪，会陷入里面，然而这个人自制力很强，每天都是小赌，随着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越来越多，他也意识到了那个东西的可怕之处，就在昨天，黄毛决定赌完十把就离开这里，我急了，一时间没有办法，忍不住把煜东的尸体透漏了出来。”

    说到这里，他神情又悲切起来，捂着脸道：“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地下城把监控调了出来，我才知道煜东是自杀的。”

    “他应该很难受吧，待在这样一个地方，暗无天日，看不到阳光，闻不到清新的空气，他的整个人生和形形色色的赌徒绑在了一起，他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不疯。”

    说完这些后，他低下头，半晌再没出声。

    黎洲心情复杂，饶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