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介桥今天本来是想要去说服钱白铁取消万术大会的，但是显然，他失败了，而且还从钱白铁那里听到了一个更加让他震惊的消息：那群大亨们也在以万术大会做赌局，而钱白铁把新光影剧院也压在了这次比赛中。一旦钱白铁输掉比赛，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新光影剧院就不复存在了。

    他准备回剧院解决这个问题的，可他刚走到万国赌场门口就看到这个小巡捕在捡地上的传单。

    他身量纤长，一身制服在人群中很是显眼。而他的手中正拿着一份抵制万术大会的宣传单。那份宣传单他一早就看过了，一看便知道是明镜学会里博文的字迹，而瞒着他能组织起这么一场抵制行动的人，不用猜也能想到就是他最看重的学生贺红衣了。

    桑介桥看着那个少年接连从地上捡了好几张宣传单，便觉得这事情可能十有八九是惊动了巡捕房那边，便上前与之交谈，想要试探看看巡捕房那边的态度。

    巡捕房雷声大雨点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桑介桥没太当回事儿，但是眼前这个少年却让他越聊越惊讶，越聊他就越欣赏。

    这份逻辑思维、推理能力以及见微知著的本事，明镜学会里很多同学是没有的。而且他还很欣赏这少年对这时代的清醒认知。红衣他们有理想、有冲进这固然是好的，可是他们都是在中产家庭长大的，从未为生计发愁。他们生长的环境太过安逸，让他们看不清这个社会的人心险恶。正因如此，他们想事情也会比较天真，做法也容易冲动，抵制万术大会的行动就是最好的例子。

    红衣过于刚正不阿，宁折不弯，做事目的明确却城府不足，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这是他最担心的点。

    而这个少年几乎和红衣完全相反，他看得出来，少年一定吃过很多的苦，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感叹，这个年龄能够清醒认知这个时代的昏暗腐朽是好事，也是坏事。或许他能够更冷静的思考，但他也更容易成为利己主义者，变成随着洪流漂浮的沧海一粟，彻底泯灭。

    希望他能帮他一把吧！

    告辞了少年，桑介桥步履匆匆，他要赶紧赶回剧院，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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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乘风站在新光影剧院门口看着那半黑夜空下闪烁的霓虹灯，恍若隔世。

    好像重生之后他开始变得容易追忆往事了。但是对于这家光影新剧院他的印象，仅仅局限于前世在这边找过贺红衣几次。但是以学生的身份，来这边找桑介桥好像还是第一次。

    “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啊？”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卫乘风回头，发现桑介桥正从黄包车上走下来。

    “桑先生。”卫乘风上前扶了桑介桥下来，错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他走进剧院。

    “这边，你还是第一次来吧？”桑介桥引着卫乘风进入新光影剧院说道，“一会儿让博文他们带着你四处转转。我们这边有不少职员和学生，他们都是经常在我们这边表演或者工作的，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经常来这边看看。”

    “老师！”清脆的女声又熟悉的女声从旁边传来。卫乘风抬头望去，只见那边干净利落的贺红衣正走过来，卫乘风一抬头便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重生以来他一直在避讳和贺红衣的接触，他怕自己见到他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真的见到了卫乘风发现好像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强烈，或许听到她声音的时候会有那么一瞬的触动，不过也就仅仅那么一瞬而已，他也知道，这一瞬源自上一世求而未得的执念。

    卫乘风对上贺红衣略带探究的目光，坦然，镇定。

    “来，认识一下，这是我新手的学生，卫乘风。”桑介桥介绍道。

    贺红衣眼睛一绰不绰的看着卫乘风，她觉得他很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到过。

    “这是我的得意弟子，贺红衣。”桑介桥又向卫乘风介绍道。

    “你好。”卫乘风对着贺红衣点头。

    贺红衣眼睛忽然睁大好像想起来了什么，道：“是你……”她想起来了，他不是吴乾那个小混混的朋友吗？

    桑介桥看向贺红衣，见她这般表现问道，“你们认识。”

    贺红衣想说，却又不想自己的老师过于担心自己，开口道：“不，只是有过一面之缘。”

    “你这么巧？”桑介桥笑呵呵的，“那以后你们可以多接触一下。”

    “那老师，您先忙，雨辰找我有点事儿，我先过去一趟。”贺红衣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桑介桥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再看看没什么反应的卫乘风，依稀才到两个人之间可能有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不过他也没着着急追问。

    “乘风啊，你跟我来。”桑介桥说道，卫乘风跟着他来到办公室。

    “乘风你先坐，等我一下。”桑介桥脱了外套，将公文包放好，然后在身边的画缸里翻了翻，抽出几张图。

    卫乘风没有像桑介桥那般说的直接坐下，而是走到桑介桥身边，帮他把两幅画用镇纸压好。

    桑介桥看着桌子上被展开的图画，推推眼镜问道：“乘风啊，这是整个上海的地图，你能在这里找到租界吗？”

    卫乘风看了看地图，毫不费力的便在其中找到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范围以及新闸路等几个熟悉的地方。

    “你从小生活在这一片，大概对这里风土人情都很了解吧？”桑介桥问道。

    卫乘风点点头，不过他也不能保证完全开口道：“大概吧。”

    “那你再看这个，”桑介桥将上海地图抽了出来，卷了卷仍在一边，“这张图你见过吗？”

    卫乘风看着那张图摇摇头，但是那张图最上面的几个字告诉他，这张就是华国民国地图。

    “这是民国地图，也就是我们国家的全部领土，你试试在这找找上海，找找租界。”桑介桥引导道。

    卫乘风第一次见到民国地图，那些一个个他从来没听到的一个个省市区划看的他眼花缭乱，最终在版图右侧中部位置，看到了一个大概指甲盖大的地方上面，标注着‘上海’。

    “这里？”卫乘风有些不确定，他印象中租界就已经很大了，而上海更是大的他难以想象，而现在有个人拿出一张图告诉他，上海相对于整个民国国土，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他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租界呢？”桑介桥语气中带着些笑意。

    “这张图上是没有的，但是从刚才那张图上看来，应该大致在这把？”卫乘风只能由指甲点了点，他甚至觉得只这么一点，可能范围都更大了。

    “那你在看这个，”桑介桥带着卫乘风来到办公室的另一边，那里放着一个圆球状的物体。

    “这是地球仪，也就相当于我们生活的这颗星球的模型，你看看还能不能在上面找到上海、找到租界。”桑介桥转了转手下的地球仪，示意卫乘风可以开始了。

    卫乘风转了一会儿，找到了华国民国的位置，但是，这块另一张图上有桌子大的地方，在整个地球仪上只有巴掌大小。卫乘风只能指出上海的大致位置，至于租界，那真的可能连一个米粒大小都不到了。

    “你现在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桑介桥说道。

    卫乘风略一思索道：“您是想说，我们看到的租界虽然很大，但是相对于民国、世界租界其实很小。我不应该只看眼前的租界，应该……看看整个民国，乃至世界？”话说道后面，卫乘风自己都有些不自信起来，他？一个上海棚户区出生的穷小子，要看整个世界？

    “没错！眼光，格局！这是非常重要的。”桑介桥强调道，“如今之民国虽已成立2十有八九，但内有军阀割据混战，外有强敌环伺，可谓可谓步履维艰，要想在这样的国情之下，立国强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接过这个接力棒的，就应该是你们这群即将努力建设民国的青年人。”

    “乘风啊，老师这话可能说的有些重，但是既然我想要教导你，就必须要让你了解你现在身上的问题。不过忠言逆耳，乘风，你想听吗？”

    卫乘风望着他，眼神中潜藏着尊重与认可，重重点头。

    “你现在缺乏的是跳脱个人得失去看待事情的眼光。你现在看到的，只有一个巡捕房，一个租界，可这对你的成长发展是不利的。就像你说的，在这个巡捕房，就算坐到探长又能怎么样？还是逃不脱成为上级政治中的牺牲品，可要怎么才能逃脱这一命运？你需要一个脱离个人角度看待事情的视野。”

    “脱离个人角度？”卫乘风重复着这个词，他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脱离个人那要用什么方式去看待？别人的角度吗？换位思考？

    “就拿抵制万术大会这个事情来说吧！”桑介桥看出来他不明就里，开口道，“从你个人角度来看，如果你破了这个案子，抓了这群人，是一件好事儿。你可以升官发财，你可以得到上司的看好与重用等等。可是跳脱这个角度，从问题本身来看，从国家民族大义的角度来谈，万术大会这个事情，是不是对的呢？你在巡捕房干了那么久了，应该知道万术大会举办了这么多年，每届都发生过很多的失踪案件吧？你真的觉得他们只是失踪了吗？”

    卫乘风慢慢的摇摇头，没说话。

    “其实万术大会的本质，是一次上位者们的博弈，这个上位者你可以理解为你之前口中的上等人，就是那种有钱有势有枪有炮的人。而真正受苦受难的却是那些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他们用性命，来参与上位者的游戏。这与古罗马的角斗场何异啊？所以，万术大会本身并不好，那抵制万术大会，就变成一个正确的事情。而你，如果真的抓了那些人，你就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罪人。两种不同视角，两个不同结果。”

    卫乘风若有所思，他很想去反驳桑介桥，但是他找不到理由。他知道万术大会不是什么好事儿，也知道抵制万术大会是正确的，可他从没想过这种正确错误是从何而来的。

    前世，吴乾觉得鸦片害人，要销毁鸦片，而自己收到上级命令要查货鸦片，从他们各自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做法都是情有可原，都是对的。可是如果从个人角度跳脱出来，从桑介桥刚才说的那个问题本身的角度去看，吴乾销毁鸦片，个人承担一切罪名，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而自己为了个人利益，帮助洋人查案，收缴鸦片，这是为虎作伥的一件恶事。

    卫乘风恍若初醒，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前世无论自己怎么努力，皆是步履维艰的原因了。

    他看待事物的方式，让他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走向了错误的方向，那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得到的结果也只能是错的。

    “乘风啊，飞鸟和青蛙生来就是不一样的。飞鸟可以翱翔天际，在他们眼中，天是怎么飞也飞不到尽头的，而在井底之蛙眼中，天却只有碗口大小，你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方式，往往会影响着你所得出的结论。”桑介桥说道，“不过，其实这也不能怪你，你成长的环境、身边的人对你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影响，形成这样的价值观念并不是你个人的责任。你平时没事多来剧院走走，和红衣、雨辰、博文他们多接触接触，他们大多都是从小接受教育或者是留过洋的，和他们多沟通对你有好处。你很聪明，我相信你很快就能迎头赶上的。”

    卫乘风下意识地因为桑介桥最后一句话有些不舒服，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从学识眼界这些方面，他比不上桑介桥口中的那些人，便也只是点头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