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了许久，有个佝偻的身影从暗处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走到了灯光下。
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咚咚的声音，在此刻的实验基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而浑浊的眼里看到眼前这泯灭人性的一幕，却没有丝毫的意外和震惊。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却还是亲眼看着他们是从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了他们手中肆意折磨的实验白鼠。”
许诺言站起了身，走出了玻璃门，朝村长走近：
“村长，他们也是你们无人村的孩子，为什么你要同意他们成为实验品？”
此时佝偻着身子，手里拄着拐杖的老人，却是用侗族话回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那我问你，与恩赐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儿，是不是有个叫乐乐的，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一个你不知道，既然你说不知道乐乐，那我们就先说说眼前这些孩子，你仔细看看，好好看看关在里面的他们，最大孩子不过七岁，只不过七岁的那个孩子，早就死在了实验里。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被送到这冰冷的实验室里，或许他们刚出生时，与健康正常的孩子不同。”
“可是现在呢，你再看看他们，他们被注射各种药物，身上长满了肿瘤，他们小小的身体，无数次的躺在手术台上，被解剖，被肢解！他们被关在这玻璃房里，与死人一起，与已经发臭了的尸体一起.......”
“够了！”苍老的声音在如此安静的地下实验室里响起，打断了许诺言的话，“他们是怪物！是天罚！他们本来早就该死了的，他们就不该出生在我们村子里！”
听到许诺言的话，村长苍老的脸上没有半分愧意！
跟在村长身后的郭建业和东巴，看见了玻璃门里的孩子们，眼里的震惊，让他们忽然脚重千斤，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东巴几乎是用拖着的力度，一步一步挪到玻璃门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内三只手的孩子。
“天罚？”许诺言站在离村长两步远的距离处，笑了，眼底却是一片冷然：“可是，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孩子本来会是你们无人村的未来，他们本该会像正常孩子那样，没有第三只手，也没有多余的眼睛，也没有外界评判的畸形呢！”
闻言，几人的脸色皆不太好看。
村长喘了一口气，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问我是什么意思，你问问你自己，这几年来，求神问佛保佑你们无人村，可是神佛真的保佑了你们吗？”
许诺言的视线略过眼前的几人，最后定在村长的脸上，“不，应该说，对你们而言，这个基地里的人，就是你们心中的救世主吧？八年前，无人村降生了第一个畸形新生儿，那时的你以为，这只是那一家人造了恶孽。可是后来，又降生了第二个畸形儿，第三个.......你隐隐觉得不对劲了，接下来的三年里，更是坚定了你的猜测。因为所有新出生的孩子，都不是健康的孩子。那时的你更加坚信，天罚降临在了你们无人村。也就是从那时起，村里的人认为是他们得罪了神，村子不再受神的保护，加上外面投资商的进入，有些年轻的村民动了想要出去的心思。”
“你身为村长，一辈子都在这个村子里，你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和你一样，无人村是你们的根，你们生在无人村，以后也应该埋在无人村。一开始，你反对他们搬出去的，一方面因为你口中的‘根’，另一方面，是无人村受了天罚，你要保守这个秘密。”
村长冷眼看着许诺言，眼睛里像是淬满了毒，恨不得可以杀死她。
“村长，我说的对么？当然了，自己的村子受了天罚，几乎很多家都受到了天罚的诅咒，这一点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外说出口的。而同时，那些你们认为的救世主，他们拥有你们想不到的医疗水平和科技水平，他们说愿意帮你们接收这些畸形儿。又或者，从一开始，他们帮产妇接生时，就选择了将孩子伪造成已死亡，所以很自然地就将这些新生儿转移到了基地实验室。而谁家生下了已经死亡的畸形儿，肯定不愿意大肆张扬的，不管是在村里的人，还是搬出去的人，大家都选择了默不作声，所以，这个秘密一直隐藏的很好。”
说到这里，许诺言看了东巴一眼，东巴依然趴在玻璃门外，看着三只手的孩子。
村长冷哼了一声，“我们隐藏的是很好，可还是被你发现了，你从哪里开始疑心的？”
“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们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在你们林间有一处黑土坟，黑土坟里埋了大量的冥碗，听东巴大哥说，这些碗一般用来小儿夜夜啼哭不止时，父母便用‘送神’，将附着在孩子身上不干净的东西送走。当时，我就在想，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呢？哪怕东巴大哥说，是村子里一直以来堆积的结果。但我觉得，还是不能够解释。因为这几年戛然而止了。”许诺言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陶瓷小吊脚楼：
“这个小型的吊脚楼，是给夭折的孩子陪葬用的，但是奇怪的是一层的吊脚楼的柱子旁边都放着一个石头，烧制陶瓷的人说，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引灵，也就是为了让刚出世就夭折的孩子，能找到家。这就说明，这对父母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我的人查来的资料中显示，这个陪葬品的主人，七年前家中降生了一个新生儿，可是这个新生儿生下来有三只手，然而孩子的阿嫲，依然不愿意放弃孩子，只是她没想到，第二天，孩子停止了呼吸，在以村长您为首的众人劝说之下，女人同意将孩子交给了暗部的研究人员，女人以为他们给自己的孩子花钱买了最好的棺椁。”
许诺言看向东巴说道，“东巴大哥，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好像与你一起长大，你还记得他吗？”
东巴的眼睛终于回过了神来，一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小麦肤色的脸好像一下子变得昏暗了，一双眼睛迟迟不愿从里面孩子的身上移开：
“我怎么会不记得，他叫东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一起过家家说要在同一天娶媳妇。长大后，我们没在同一天娶妻，却也是在同一年，在第二年，他的妻子秀儿就怀了。当时，我还羡慕他，对他说他要比我早当上阿爸了。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他不要他以后的孩子还生活在村子里，所以他要去赚钱，我问他打算去哪儿，他没告诉我，只是说要去一个工地，对方要保密的，他也不知道在哪儿，等到了才知道。可谁能想到，只是过了半年，他就被村里人抬了回来，高位截肢，人瘦的不成样子。他不愿意成为秀儿的负担，几次想寻死，但是秀儿告诉他，只要他在，孩子就是有阿爸的。或许因为这个理由，他才勉强活着，我知道他大概是想等孩子出生了，看孩子一眼。”
东巴一向粗厚的嗓音，在此时听来，有一种悲痛和无力感，可话音一转，陡然变得愤懑起来，他蓦地转头，瞪向村长：
“谁能想到他们的孩子刚出生竟然有三只手，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受了诅咒，村长你告诉我，真的是诅咒吗？真的是诅咒吗！还有东辉高位截肢是不是也跟这个基地有关？”
“混账！你竟然敢吼我！你联合起外人来想干什么，你们是都想离开村子吗？”村长眼珠怒睁，气急了，手里的拐棍在地上敲得刺耳，“都走吧！都走吧，忘恩负义的家伙！”看样子要是东巴在他眼前，一定会被他狠狠地打上几棍子。
村长对着许诺言恶狠狠道，“说是来找人的，其实还不是想来打探我们无人村的秘密，然后告诉外面的人，为你们自己收获一波利益吗？”
许戊伸着头喊道：“顽固不化的老头儿，你可别诬赖我们，既然知道我们是成林的人，就会知道我们不屑于将无人村暴露出去。”
许诺言道，“我从未想过要将无人村暴露出去，可是，你扪心自问，他们真的是妖怪么？真的是上天给你们无人村的天罚么？”
许戊站在操作台上，敲着上面的按钮，很快，一份资料数据出现在屏幕里：
“地点无人村，特定人群：妇女，水源放入可致畸形药物。
成功获取新生畸形儿23名，皆为实验物，这是一份被修复出来的实验记录，容不得你不信！”
看到这里，村长浑浊的眼睛掺着红血丝，忽然摇起了头，，“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来我们无人村，本来就是不怀好意的！”
说到这里，竟举起了手上的拐杖，朝许诺言挥去。
而许诺言丝毫不躲避，而是冷冷地望向他，
这时一旁的阿正早就长腿一跨，将许诺言护在了身后，棍子迟迟没落下，许诺言抬头看见玻璃门前的东巴，出现在他们中间，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村长的拐杖。
许戊在操作台看见了这一幕，呸了一声：“这么大年纪了，被人戳中了内心的丑陋，还想着打人，真是丢人到家了。”
看到村长的反应，似乎东巴并不意外，只是看向村长的眼神里，多了陌生，他继续说道，似乎就是说给村长听得：
“村长，你还记得么，秀儿给孩子亲手捏了个吊脚楼，埋葬了孩子后，半个月后，她从山上跌了下去，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两天。大家都说是秀儿想不开，孩子死了，她太伤心了，解不开心结，跳下山崖解脱了。虽然秀儿死后，村子里的亲人们担起了照顾东辉的责任，但是我比谁都清楚，东辉早在他妻儿接连死去的时候就放弃了生的意愿。果然，他拒绝吃任何东西，那时的我想要他活下去，可是我更清楚，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村长，你知道吗？我亲眼看着他滴水不进，一粒米不肯吃，活活将自己脱水而死。我始终忘不掉他临终前最后的话，他说他终于可以和秀儿，还有刚出生的孩子，一家三口，在另一个地方团聚了。”
真的团聚了吗？
许诺言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她看向村长，指了指身后侧9号玻璃房内的孩子，“村长，你看看，东辉和秀儿的孩子在这里，他们一家三口没有团聚。”
东巴一个一米七几的大汉子，此时，也听到了许诺言的话，眼眶红的不像话，他质问村长道：“村长，东辉的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名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一个年近七十的佝偻老头，仰着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听。”
“村长，你必须听！我要说给你听！”东巴吼了起来。
或许连村长都没想到，曾经他眼里的黄毛小子竟然敢这么跟他说话，所以，他忽然一震，怔在当场。
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东巴用这么强硬的态度跟村长这么说话。如果是平时，郭建业肯定会训斥他不懂得尊老规矩，可是现在，郭建业还处在实验记录的震惊之中……
“东辉说村子里就属村长是懂得最多的，是最有学问的，村子里虽然很穷，一年到头，吃不上什么肉，但还不至于饿死，比不上外面高楼大厦酒肉鱼鲜，但是曾经，我们也很快乐，我们这些孩子，哪一个没有在村长家蹭过饭，哪一个没有被村长治好过病。您曾经将我们抱在怀里，摸着我们的头慈爱的说，孩子啊，一定要平安长大啊。您不知道，在我们眼里，村长您跟护着我们的山神没有区别。”说这些的时候，东巴的音调降了下来，眼前似乎浮现出儿时还很康健的村长模样，虽然很严肃，但是却有慈爱的一面。
“我们害怕你，因为更多的是敬重您。所以，东辉说等他的孩子出生了，一定要村长给取个名字。”
说到这里时，东巴忽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孩子，“村长，你知道吗，东辉说他的孩子，要您给取名！您知道么？您知道么？！”
“这几年来，村子里新出生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夭折。我们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们离开村子，上天给的惩罚，东辉高位截肢瘫在床上，您说就是他想离开村子，遭到的报应，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时刻提心吊胆，哪怕离开，也不敢走的太远，生怕有一天天罚降到我们身上，实际上，我们也在遭受惩罚了，我和我的妻子直到现在都不敢要孩子，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不止我一个，我们生怕生出的孩子也是个怪物。我们每一个人心里始终藏着这个秘密，不敢告诉外人。可是到现在了，村长，我只问您，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到现在了，还不肯跟我们说实话吗？”东巴蹲下身来，抱着头，攥着自己的头发，哭得不能自已。
饶是郭建业反应再慢，此时的他，也渐渐缓过来神，如果许诺言所说都是真的，那他那个夭折的儿子？郭建业不敢再往下想下去，这些年，他在这里面又算是什么？秘密基地的人员无偿为村里的人治病，给他们提供物资，为了回报，他允许他们自由进入村子，不让村民靠近，暗自守着那个基地不被村民发现，保障了他们的便利性和自由性。
可是现在看来，他到底在干什么啊？他也是这一切源头的帮凶啊！
拄着拐杖的村长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脸色灰败，如灯油枯尽，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