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

    很多时候夏泠会想,当初的程黎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理解对方的无助,却无法忍受对方轻描淡写,仿佛事情没有发生过。

    就像在说:“啊,犯错的不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啊。”

    却不知道一片雪花的重量,有时候甚过一座大山。足以将人压在这轻飘飘的灾难之下,难以喘息,乃至分崩离析。

    夏泠和靳疏竹再回到包厢时,菜已经差不多上齐。

    顾旬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略过靳疏竹,对方神色如常。夏泠眼睛有些红肿,似是哭过。

    楚知远见两个姑娘面色都不大好,以为她们方才在外面是叙旧,道:“让我看看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重新相聚太开心,一个两个都哭了?”

    一旁的程黎突然道:“知远哥,我想喝酒。”

    “喝酒?”楚知远被程黎突然冒出来的大胆想法惊呆,道:“咱们才高中,喝酒不好吧?”

    “没事,啤酒就行。旧友重逢,我高兴。”程黎说。

    她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眼角的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好像真的因为与儿时的好友相逢喜极而泣。

    这下连楚知远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

    夏泠没说话。

    顾旬和靳疏竹也没搭腔,楚知远只能硬着头皮道:“那行,都是熟人,喝一点点没关系,等会儿我送你们回去。”

    他挥挥手应侍送了几瓶啤酒上来,夏泠也跟着拿了一瓶。姑娘没喝过啤酒,磕磕绊绊也打不开瓶盖。旁边伸出只修长的手,靳疏竹递给她一瓶已经开好的。

    “谢谢。”夏泠小声说。

    她没注意靳疏竹什么时候开的啤酒,只想早点逃离眼下这个荒谬的场景。

    夏泠突然站了起来,她猛地灌下一大口啤酒说:“程黎,咱俩之间,就这样过去吧。你别找我,我也不会再理你。”

    酒似乎让她觉得很难喝,姑娘皱眉道:“今天这顿饭,算是全了咱俩以前的情谊。你其实不欠我什么,以后别再见了。”

    四下寂静无声,楚知远被夏泠的话镇住。

    “这是怎么了……”他喃喃道。

    “没什么,是我的问题。”夏泠将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看了看:“知远哥,阿旬,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的卷子还没写完,先走了。”

    一瓶啤酒下肚,凉的她有些难受,可如果不借着酒壮胆,夏泠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会有勇气说出现在的话。

    她说完,靳疏竹也突然起身道:“我也还有事,就先不吃了。”

    少年走了两步,见姑娘还在原地,示意她跟上:“怎么不走,不是还要回去学习?”

    “好。”夏泠匆匆跟着靳疏竹出了包厢。

    “哎,泠泠……”

    这一场变故太快,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顾旬的目光看向程黎,问道:“程黎,当年你和泠泠,到底发生什么了?

    “老顾!”

    “我和泠泠之间,有些误会。”程黎低下头,声音软弱。

    “老顾!”楚知远阻止了顾旬的追问:“阿黎和泠泠的事,我们就别掺和了。泠泠喜欢松鼠鳜鱼,一会儿我们打包给她带点回去。”楚知远的目光看向程黎,有些不好意思道:“阿黎,没事,我们陪你吃。”

    “我的事也没处理完,先走了。”顾旬没给程黎留面子,他隐隐觉得泠泠和程黎之间的事并不简单,但双方不说,他也没有理由追问。

    夏泠跟着靳疏竹出了包厢,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再睁开双眼,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彼时夏父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他和方梅常年出差,夏泠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在大院里熟人众多,所以二人也放心。

    她刚在楚知远家蹭完饭,程黎便来找她。夏泠感觉到好友的情绪有些紧张,忙问道:“阿黎,怎么了?”

    “我……”程黎双眼通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我…一个人睡害怕。”

    夏泠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不敢一个人睡。程黎本来就性格胆小,她也没起疑,正好父母不在家,便直爽道:“没事,阿黎,我去你家陪你睡。”

    姑娘没看见程黎眼底的惊慌。

    那是一个雨夜,窗外雷声隆隆,闪电时不时映入屋内,夏泠起身将窗帘拉上,程黎坐在床上,眼睛追随着她。

    “怎么了?”以为对方害怕打雷,姑娘捂住了程黎的耳朵道:“没事的阿黎,打雷而已,夏天总是这样,阵阵的,过不了多久连带着雨也会停呢。”

    她和程黎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夏泠敏锐地感觉到程黎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片刻后,门外响起开门的声音。

    “阿黎,你父母回来了吗?”她有些奇怪。

    程黎拉着夏泠,目光里带着恐惧,道:

    “我哥…我哥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房门跟着被打开,她看到了程建。

    夏泠与程建并不熟,只知道他是程氏夫妇领养的孩子,在寄宿学校念高中,平时很少回来,就连过年拜年,对方也基本没有出现过。

    “泠泠,这是我哥…他今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回来了…”程黎有些手足无措地解释道,她从床上突然蹦起来:“哥,我去给你倒水。”

    程建看到他俩,有些意外,但脸上还是很快挂上了笑容道:“呦,阿黎,带朋友回家住怎么不和哥哥说一声?”

    不同于程黎的怯懦,程建的脸上带着吊儿郎当的笑容,似乎喝醉了,迎面而来一股酒气。虽然是高中生,但是染了一头黄毛,看上去和街头的地痞流氓没什么区别。

    饶是夏泠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劲。

    程建的目光看着夏泠,带着些许兴奋,朝她走来。

    夏泠心中害怕,但还是努力稳住自己朝门外去,想要逃离这个狭小的空间,然而下一秒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反锁,她打不开。

    回望四周,程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

    姑娘心中越发慌乱,连忙喊道:“阿黎,阿黎!”

    滂沱的雨声将她的声音淹没,程建越走越近,对方比她大五岁,已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量。夏泠哪里是他的对手,她拼命呼救,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夏泠的眼泪流了一脸,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蹬,再怎么努力挣扎,还是被对方按住。

    此刻的程黎蹲在门外。

    她手里攥着木棍,手不停颤抖着,几乎无法站起来,屋内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鼓起勇气,将房门打开。

    夏泠被程建按在床上,程建没有注意到程黎,程黎用尽全力,拿着木棍向对方脑袋敲去。

    “咚”的一声,男人倒在了地上。

    夏泠躺在床上,死死地看着进来的程黎,没有说一句话。她将外套捡起来穿好,没去管倒在旁边的程建。

    “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姑娘的样子很狼狈,嘴里只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朝门外走去。

    “阿黎,我求你,别告诉别人……”程黎突然抱住了她:“如果报了警,我哥这辈子就毁了,我…我也完了……”

    “你哥?”夏泠只觉得天大的荒谬:“这样的人,你还把他当哥哥?”

    “他醉酒了,侵犯不了你的……”程黎的眼泪不停:“我刚刚将他敲晕过去了……”

    “所以你就将我骗过来任由他侮辱?”夏泠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道:“他会做出什么,你不知道吗,不然你为什么会害怕?又为什么要骗我过来?”

    “泠泠,我后悔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程黎一边哭一边道:“可是泠泠,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他回来的次数不多……这次吃了教训,以后不会了……”

    “那你告诉程叔叔了吗?”

    “他不会相信的,更不会站在我这边。”程黎哭道:“我哥是我爸妈捡来的孩子,这些年我们家因为这个也一直被当做典型事迹表扬,我爸好不容易升了衔……”

    “而且他和我妈妈,一直觉得,家里要有个男孩……”

    “可是阿黎,你骗了我。”夏泠再也忍受不住,她的眼泪砸在地上,重复道:“阿黎,你骗了我。”

    “哪怕你最终选择用木棒将他敲晕,你还是利用我的信任为你承担这一切。”

    “程黎,我们以后,再也不是朋友了。”

    夏泠闭上眼睛,不顾程黎的哭求,快步出了房门。

    那天夜里,程建被抬上了救护车,大家都以为他是醉酒摔了一跤,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没人知道,夏泠与程黎,自此决裂。

    姑娘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脑袋晕晕乎乎。

    梦境与现实,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趴在一个人的背上,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像是要将这么久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最终累了倦了,睡着了。

    “滚开!”

    夏泠陡然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靳疏竹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温暖的一盏台灯。

    少年的外套还盖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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