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钟，赵菲来到职工食堂。食堂是她接触密安中学同事最多的地方，大部分同事都会在五点到七点之间前来用餐。赵菲端着餐盘坐于大门相隔两米的一个靠窗单人桌前，她来得早，饭菜还冒着滚滚热气。她刚进来时，只有寥寥几位忙里偷闲过来摸鱼的教职人员围坐着议论这次月考。入职一周，赵菲跟大部分教职人员尚且连面熟都没混上，还维持在她单方面认识所有人的阶段。

    几人对她的到来也毫不在意，其中一人就着食堂大师傅炒菜的杂音和饭菜香味，说：“初中部是不是很缺人，怎么还要抽调我们校区的老师过去监考？”

    “谁说不是呢，监考而已，也不需要多高的专业水平，体育老师也可以去啊。我看咱们学校那几位体育老师，每天可是闲的不行。”

    “别这么说。”边上的人余光瞥见安静吃饭的赵菲，劝了声，“何老师窦老师他们，也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进来的，教学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家同为密安的老师，又不是不知道考核制度，谁敢浑水摸鱼？”

    那位一脸义愤填膺的老师停止了对体育老师的讽刺，不轻不重拍了下桌子：“要我说，绩效考核虽然严格，但好歹还有点依据，筛掉滥竽充数的学校蛀虫，也是为了学生着想。但是封闭管理简直毫无道理可言，与其说是在管学生，倒不如说是在针对我们各位老师了。”

    这回其他人没有劝解的了，均是心有戚戚，想来是对这些规定不满已久。赵菲听到有人小声附和：“信号隔绝，进出管制，我看蹲监狱也不过如此。”

    临近五点半，食堂人逐渐多了起来，赵菲握着吸管在酸梅汤里来回翻搅转圈，终于见到了有两面之缘的美术老师苏素。苏素步履匆匆，和相熟的老师打过招呼，就急匆匆的去窗口排队。赵菲看她火急火燎的架势，手上搅动酸梅汤的动作停住。很快，苏素风风火火打完饭，拎着大包小包的饭盒就要冲出食堂，赵菲这才倒了垃圾，回身挡住她：“苏老师，需要帮忙吗？”

    苏素‘啊’了一声，大概才发现赵菲也在。她脚步顿住，片刻间收了脸上的不耐，笑容得体。她双手都被占用，只好通过摇头拒绝：“不了不了，我等下还要去教学楼帮忙搬桌椅，正好把饭捎给大家。”

    赵菲也不坚持，顺势让开，苏素拎着袋子背着身冲她挥挥手，很快就消失在岔路口。

    密安中学南校区只有高中学部，强制全体学生参加晚自习，刚结束第一次月考，但学生们一个个脸色凝重，并无松懈之态，赵菲沿途目送学生们步履匆匆地折返回教学楼，十分钟时间，校园环路就如同被清空了。学生大部队全进入了灯火通明地大楼，偶有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是迟到的学生在大步奔跑，灰色和黄色相间的校服在黄昏映衬下泛着浅浅的金光。

    从食堂走到仓库，完成每日的消食运动，赵菲还没说话，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的吴晓枫‘噌’的从座位上蹦下来。抬头看到来人是赵菲，吴晓峰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夸张的抚着胸口，愤愤指责道：“菲菲，你怎么跟窦老师学坏了，不声不响的冒出来，吓我一跳。”

    赵菲不接茬，原地做了几个拉伸动作舒展四肢，戏谑道：“怎么，又被钱姐抓到玩手机了？”

    她至今不能理解简陋又受限的工作机有什么好玩的，能让吴晓枫如此痴迷。来这里工作一周，赵菲感觉自己的网瘾都戒掉了，逐渐无欲无求起来。每天只有吃饭、睡觉、工作三件事，宿舍、仓库两点一线，生活简单规律又健康。

    吴晓枫哀叹：“今天下午有综合部来视察工作，哎，还不如是钱姐抓到呢。”

    赵菲讶异，来了点兴趣：“综合部来干什么？”忽然想起食堂里那几名老师的讨论，问道，“绩效考核有问题？”

    “不是，学校新成立了一个夜巡小组，但是成员太少，综合部鼓动大家踊跃报名，积极参与。”

    赵菲若有所思，问道：“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谁知道呢？好端端的搞什么夜巡啊，估计是有学生受不了，晚上偷偷出来夜游吧。咱们校区我没听说出事，北校区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真出事了，也轮不到我们俩操心啊。天天守着这破仓库，一天都不见得见到一个活人，好事坏事都轮不到咱们这。”吴晓枫撇嘴，哼了声，“也就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能想到我们了。”

    吴晓峰可能因为被抓到工作摸鱼，话语里夹带了私愤：“曹主任亲自来动员呢，可真看得起我们。”

    “夜巡，听起来就麻烦。”赵菲颔首，同意他的论调，“确实，听着像是夜间巡逻，不该归我们做。不过这不是保安的工作吗？”

    吴晓枫狠狠捶桌子：“谁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我看他们巴不得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为学校当牛做马。网上都说巴斯集团是血汗工厂，我看他们出资建的学校也是一脉相承的作风。”

    “既然是鼓励报名，那应该是自愿原则，不想参加不报名就是，不值得你这么生气。”赵菲看吴晓枫越说越上头，甚至开始滔滔不绝的谈论巴斯集团的‘小道消息’，忙打断他，“好了，今天我帮你值班。我刚才在食堂看到苏老师出来，你现在快跑几步，说不定能赶在她回教学楼之前说几句话。”

    吴晓枫脸一红，牢骚戛然而止，嘿嘿笑道：“谢了啊，菲菲，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半小时就回来。”

    暮色温柔，倦鸟轻啼。赵菲在霞光下翻阅登记簿，难怪吴晓枫抱怨见不到一个活人，今日来访客人为零，但是仓库新录入了五十只纸箱，运走一百五十只。之所以确认是纸箱，是因为其他物品有编号和物品名，唯独这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只有编号。赵菲和吴晓枫都曾好奇过箱子的用途，对此钱久芬解释说是教学楼虽然加紧建设完工了，但一些教学器材还没安装，这些箱子就是学校采购的教学器材，由专门的安装团队负责安装。

    吴晓峰嘴上说着半个小时，但以赵菲对他的了解，此人聊天瘾犯了，至少大谈特谈一小时起步。她趁此机会溜回宿舍，把当初从校外带进来的行李袋的内衬剪下来，分割成数个布条，仔仔细细的从鞋底向上缠到小腿。天色转暗，金红色褪去，黑暗笼罩的前一刻，路灯渐次点亮。

    南校区的建筑分区非常明确，学生和非教职人员日常活动范围几乎不存在交集，除安保人员之外的非教职员工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工作服，教师没有严格的着装规定，只需要衣着得体即可。

    而在教师群体中，体育老师格外好认。密安中学的体育老师，无论男女，个个高大健硕。他们通常穿着宽松轻薄的运动装，包裹住漂亮的肌肉轮廓。

    行至宿舍区外沿，可以望见操场的轮廓。操场半边环绕着看台，看台外围是整齐的灌木丛。赵菲走过去蹲下观察，零星几根断枝斜插进泥土，断枝截面新鲜干净，还没开始枯萎。路牙石一侧像被什么东西蹭过，灰蒙蒙脏兮兮的。

    赵菲贴着灌木丛蹲下，斜前方是跑道，旁边是三层看台，她转过身，一脚蹬在有摩擦痕迹的路牙石上，身体朝看台贴的更近，忽然看见一扇黑色金属门藏在看台后方边缘。

    看台和金属门刷了相同的黑漆，金属门平整没有把手，乍一看几乎和看台融为一体。但是月光落在上面，金属门反射出幽亮的光芒，黑黝黝的门缝反倒显眼了，门完整的轮廓被框了出来。赵菲眯着眼睛，良好的视力也无法突破恶劣光线条件的限制，她走过去沿着门框摸索，直至摸到门最下面的小台阶。坚固的水泥地面却有一块是类似橡胶的材质，用力按压会下陷，收住力道，又弹回原状。赵菲指甲轻扣边缘，顺利翘起一层柔软的方形小垫子，小垫子就是地砖大小，看起来和地砖毫无区别，足以以假乱真。

    垫子下面，圆盘状类似方向盘的东西被固定在里面。赵菲双手握住方向盘，微微用力，确认这东西果真是可以转动的。

    这里地形空旷安静，几道脚步声隔着很远就能听到。赵菲迅速给方向盘盖上软垫，贴着远离脚步的灌木丛，再次悄声蹲下身。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并行至看台，两人步伐不快却也不曾交流。到了看台后方，两人一人朝左，一人朝右，迈步向两个方向查看。强力手电光晃过看台过道，又扫回灌木丛。几次检查之后，确定无人藏在暗处，高个子的单膝跪地，一把掀开软垫，手臂握住圆盘转动，墙壁上的金属门跟着朝看台墙壁内侧旋转。

    待到两人进门，门板再次缓缓旋转，重新阖上。赵菲从看台三层的弧形座椅下钻出来，攀上栏杆。她身体柔韧有余，力量不足，手臂的肌肉不足以长时间支撑身体垂挂。赵菲遂让后背蹭着墙面，手上逐渐放松，滑落到栏杆下沿时，她松开手轻巧的跳落到地面。她心里感叹自己的身手越来越灵敏了，舞蹈瑜伽蹦床课的时间没有白费。不过还有其他可能，耳聪目明，身姿矫健，或许也是获得了来自母体的馈赠。

    夜巡小组还没正式启动夜巡工作，一路回来没遇到执勤人员。赵菲眼神掠过熄了灯的宿管员休息室，轻盈踏上楼梯。

    急促的心跳咚咚捶打着胸腔，耳鸣阵阵，赵菲闭目仰靠在宿舍的椅背。书桌上，平摊着综合部派发的夜巡小组申请表。赵菲脑海里闪过飘摇的灌木丛树影，黑夜下看不清五官的两道人影，最后落回面前的申请表。她直起身，一笔一划郑重写下她在这里用的假名。

    黄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