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云淡风轻，听者胆战心惊。
苏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大约有些东西，不是说几句贴己的话，就能真正感同身受。
好不容易闲下来，苏玖和三七她们一起将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
这儿原先应当是个茶楼，又柜台，也有不少桌子茶具，只是荒废太久，上面积压了许多尘土不能用了。
她们将还算稳固的桌子拼在一起，拼成一个简易的床，又擦干净上面的尘土，做成简易的床让十三娘躺下。
其他人倒还好，十三娘昨夜没怎么睡，身体又虚弱，不好好休息实在不成。
三七和另一个女孩小茹年纪小，正是活泼爱动的年纪，先前在旁人的院子里，生怕被人发现不敢出声，刚收拾房间时不知在哪儿找了幅燕子，立刻欢欢喜喜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苏玖拿着行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给十三娘上一遍药，再让她睡去。
“你的伤怎么样了？”
苏玖拿着金疮药和毛巾走过去，道，“热水没有，只是水壶里的冷水，你将就用用。”
十三娘没说话，背对着她脱下衣衫。
即使见过一次，再见时苏玖依旧倒吸一口凉气。
她身上的伤真多。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十三娘道。
沾了水的毛巾贴在伤口上，连苏玖这样的看客都有些不忍心，十三娘却像未察觉般，自顾自道，“我的武功从何而来，又为何出现在那地窖里，杀过哪些人？”
苏玖手指微顿，没说话。
她想问，可又不敢，她害怕听到一些不想听的故事。
十三娘不在意，她慢悠悠道：“先从我的武功讲起吧。我的武功是一个常来点我的恩客教的，他是一名侠士，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厉害到锦城城公，都要与他客套几分。
他很喜欢我，每次来都只点我一人，其他姐妹他看都不看。
他曾与我说过，乱世之中能依靠的仅有自己，他说他们做侠客的，不知那天就死到无人在乎的荒漠之中，那时，他就没法像现在这样照顾我了。
于是他决定教我武功，他说我很有天分，仅三年便将他的功夫学得七七八八。我很开心，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他一起浪迹天涯。
你或许不清楚，我与常春楼其他女子不同，春娘很喜欢我——起码那时很喜欢。别的女子赚了钱要全数交给春娘，我不用，我可以给自己留一些零用。
再加上客人们的打赏，送的那些金银首饰，很快我便攒够了卖身钱，我便想着，待我赎了身，就能和他一起离开这儿，去一处属于我们的世界了。”
说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整个人都沉浸在那段快乐的光阴中。
可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苏玖问：“后来呢？”
“后来……”
十三娘顿了顿，似在回忆，“后来，他再没来过。”
过去的甜言蜜语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海市蜃楼，当有一天真的摆在面前，她才知道那时的自己天真的多么可笑。
十三娘道：“自从我提过赎身后，他再没来过，那时我以为他出了事，担心的我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花了自己的赎身钱去打听他的消息，直到——我在一处林中小屋见到了他。
他坐在一处椅子上刻着木雕，木雕是一家三口，他，他的娘子，他的儿子，呵呵呵呵。”
突然，十三娘笑了起来，她笑得十分开心，愉悦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了两滴，许久之后，她才道，“看不出来吧，那个说爱我入骨的男人，竟然有妻子，有孩子。
他见到我时慌极了，忙拉着我出了院子，生怕被他妻子看到。他说他与我只是逢场作戏，说那一切都是假的，说我若心里有他，就不该追到此处，而是放手让彼此都好过。
可我好过不了，为了他，我几乎花掉了所有的赎身钱，我已经十八了，十八岁在红楼里已经算老人，没恩客愿意花钱买年纪大的。
你可知，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娘子，在常春楼会有什么下场吗？
可他没想过，曾经，在床榻上，他握着我的手说心疼我的命运，可现在呢，他竟打算亲手将我推入深渊，我不从，他便打算杀了我。”
忽然，十三娘的讲述戛然而止。
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有唇角几乎颤抖地勾起。
像笑，又更像在哭。
你瞧，那些男人最爱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事实上，被辜负的总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可怜女人。
因为身处黑暗，所以一丁点的光都会被她们当作救命稻草，死死抓住。
然后，又告诉她们那是假的，是逢场作戏，是虚与委蛇，所有人都这样做，所有人都这样骗，你为什么会当真，你为什么会受骗。
等她们接受不了，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便延申出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将所有错，都归结于她们无情无义。
因为无情无义，所以才残忍地，将他们原本“美好”的生活破坏，成为恶毒的始作俑者。
“那他现在……”
“死了，我杀的。”十三娘回头，看着她轻笑。
苏玖脑袋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十三娘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怎么，害怕了？觉得我也会杀了你？”
“我……”
怎么可能不怕，任谁听到一个杀人凶手在自己面前讲这些，都会害怕吧。
十三娘瞥了她一眼，重新背过身去，道：“放心吧，我并非嗜杀成性之人，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苏玖拿着毛巾的手微微颤抖，一时间，不知自己该继续还是夺门而出。
门外踢燕子的声音传了进来，一下一下，咚咚咚，伴着街市的人声鼎沸，格外热闹，可屋子里，一如寂静无声的地狱。
“不对。”忽然，十三娘道，“我也不算无辜。”
当年那个侠客担心被妻子看到，忙拉着十三娘去了别处，想劝她回去，说自己现在过得很好，说十三娘也很好，只是他们不该继续。
可这一切对十三娘来说，太过残忍。
当年侠客离开时未留下只言片语，只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待回来必会迎娶十三娘。十三娘信以为真，长久的等下去后，只等到秋日的风，冬日的雨。
任谁都会担心吧，所以她不惜倾尽所有，只为得到他的消息。
现在，她心心念念的人告诉她，那只是一场体面的离别，他们一个妓子，一个嫖客，所谓相守也只是床榻之上的胡乱之言。
信不得真。
十三娘不愿，说自己做妾也愿意，哪怕做他身边一个没名没姓的婢女，也好过回到常春楼，继续做千人枕，万人骑的妓子强。
恰巧这时，屋内传来女人温柔的声音，是在喊侠客回去吃饭。
侠客立刻慌了，胡乱应了一生后拉着十三娘出了门，先前温柔缱绻的模样再也不见，只剩刻薄的言语，冰冷的神色。
直到最后，侠客见自己实在说不动，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忽视的杀意。
也正因此，让十三娘彻底失去了希望。
她向来不是认命之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成为常春楼唯一一个攒够卖身钱的人。
所以，在侠客动手之前，十三娘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假借拥抱之名，狠狠刺入侠客的腹部。
不知是泄愤还是害怕，十三娘刺了很多次，直到满手鲜血，侠客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她才善罢甘休。
紧接着，侠客的妻子迟迟不见丈夫回来，好奇地走了出来。
“啊啊啊！！！”
十三娘至今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杀人，直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响彻整个竹林，她渐渐回过神，看向院子中，看到丈夫倒在血泊，吓得摔坐在地上的女人。
她确实与十三娘不同。
她很漂亮，是那种温和的漂亮，眉眼圆润，垂眸间有种清澈无辜的美感，如果是这样的女人，十三娘似乎能明白，侠客为何弃自己而去。
“你认识我吗？”
面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十三娘不想说太过分的话，可她又忍不住，这世上上当受骗的人有她一个就够了，何苦再为难另一个。
那女人显然吓傻，隔了好久才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当看到如同鬼魅的十三娘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道：“你不该杀他。”
“为何，他骗了我，也骗了你。”
听到这话，女人抬头横了她一眼，道：“哪儿有男人不偷腥，只要他还记得这个家，只要他还爱我，就是个好男人。”
十三娘愣住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他不爱你。”
倘若真爱，又如何时常去见另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一生一世不分离的誓言。
“你懂什么！他爱的人是我！”
听到这话，女人成了一只炸毛的猫，拼命证明着侠客爱她的证据，“我是他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是他的正室夫人，你一个养在外边的女人懂什么？他若真对你有情！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愿纳你进门？！”
十三娘张了张口，想辩解，她并非想要和女人争论侠客爱的人是谁。
可下一刻，女人突然站起身，朝她直直撞了过来。
严格来说，朝她手中的刀撞了过来。
十三娘来不及反应，尖利的刀刃划破了女人脆弱的脖颈，鲜血顿时溢了出来。
女人一边往侠客的身边爬，一边去抓他的手，嘴里念叨着：“郎君……愿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在碰到侠客尸体的那一刻，女人也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真是一双苦命鸳鸯。
十三娘笑了。
她不知道在笑什么，在笑女人的愚蠢，还是在笑她活脱脱一场笑话？
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啊，既然如此，又怎会让她横插一脚？明明她才是上当受骗，散尽家财的那个，可怎么看，她都像一个棒打鸳鸯的恶魔。
十三娘在那儿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慢悠悠离开了那儿。
“你可知晓？我走得时候，看见他们的儿子站在不远处，大约，一切都被他瞧见了吧。”
苏玖心中一紧，忙问：“你杀了他？”
“哈哈哈。”十三娘娇笑着，道，“我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一个小孩子而已，自然放过了。”
苏玖默默松了口气。
“不过路过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常春楼的海棠娘子，让他早点学成武功来找我，不然……”
她手指掩着唇，笑得美丽，“来报我怕我活不到他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