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玖想说点什么，又像被褫夺了脑子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方面，她为十三娘的经历感到心疼，另一方面，她又觉得眼前的人残忍疯癫，不像一个正常人。
从小她接受的教育是：无论对方做得有多过分，也无权掠夺别人的性命。
谁不是爹生娘养，活了几十年，如何能狠下心一口气杀了夫妻两人？还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说那样疯癫的话。
即使这一切不能完全算作十三娘的错，她也无法接受。
更为矛盾的一点，是苏玖心底，对十三娘还有一丝丝敬佩。
她聪明，果决，狠厉。
倘若苏玖有她一半优秀，也不至于被师蓉诓骗三年，甚至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与那位侠客相比，师蓉那点伎俩甚至上不得台面，三年的朝夕相处中，她无数次露出过马脚。
可惜，那时的苏玖惯会自己骗自己，她总是自己骗自己：大家都是姐妹，有些矛盾也正常；蓉儿平日经营玲珑阁太累了，她不该再添麻烦；或许是她太敏感，师蓉大约不是那个意思，她心中也有她们这些姐妹。
那一桩桩，一件件，现今回想起来苏玖恨不得立刻飞回去扇自己两巴掌。
她若有十三娘那般果决，早在师蓉头一回发脾气，让霜降给她当贴身丫鬟时，便将自己干干净净的择了出去。
朱幺兰常说，她们这些人都该感谢师蓉，若没有师蓉，她们也不会有今日这番安稳的日子。
但苏玖不同，她有手艺，有手艺便饿不死，没了玲珑阁，还会有翡翠阁、白玉阁，说不定，比和她们在一起快活得多。
十三娘支着脑袋看她发呆，半晌才了无趣味道：“瞧你呆头呆脑的样子，也不知如何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的，罢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
说罢，将衣衫一拢，躺了下去。
“啊，好吧。”
苏玖收拾了东西，打算去外边透透气。
门外两个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阳光沿着高高的屋檐落进来，撒在她们头顶上，莫名给这座空寂的院子平添一份热闹。
先前紧张迷茫的心情，都因此放松不少。
三七见她出来，忙凑过来问：“姐姐，一起玩吧。”
苏玖摇摇头，道：“你们玩吧。”
她太累了，昨夜她同样没怎么睡，原想白天眯一会儿，却发生了那样的事，吓都快吓死了，到现在心脏都在砰砰跳，根本没精力做其他事。
见她不玩，其他两个女孩也没了兴趣，小茹兴致缺缺地坐在台阶上，抱着腿看向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三七问她：“怎么了？”
“我……”她咬着唇，大概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我想家了。”
“想家作什么？”三七抛着毽子坐到她身边，道，“回去不过再被卖一回，同我那几个苦命的姐姐一般，有什么好。”
小茹也觉得自己没道理，将头埋进膝盖，道：“我不想爹娘，我想我家的老黄牛，如今地里的麦子熟了，没我为它寻些鲜嫩的草叶，怕它会吃不惯。”
她想念的何止老黄牛，还有湛蓝的天空，碧绿的草色，黄昏时挂在树梢的落日，是安稳又无忧无虑的生活。
再辛苦，也比如今躲躲藏藏的日子好。
三七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想念，只是如今说这种话太过压抑，倒不如不提。
她抬眼，小心翼翼瞧了眼苏玖，宽慰道：“别想了，苏姐姐愿意带我们离开那破地方就开心吧，还想以前那些事做什么。”
说罢，她走到苏玖身边，道，“姐姐，左右我们也闲着，你瞧有什么活是我们能做的，千万别客气。”
三七是几个女孩里最懂事的那个，她总是积极主动地帮苏玖做各种事。
大概，是害怕被丢下吧。
不知为何，苏玖兀得想起了霜降。
她刚来玲珑阁时，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被抛下的样子。可她与三七不同，她不如三七勇敢，也不如三七大方，刚与苏玖相识时，连话都不敢与她说。
后来熟了，她才慢慢展开心扉，如同一只幼蚌，待熟悉周围环境时，才敢慢慢打开自己的硬壳。
可那硬壳之下，却非柔软的蚌肉。
苏玖始终觉得，她们虽身为女子，想要在这乱世之中安稳度日，还是得有一些傍身的手艺才行。
又因着姐妹相称的情分，她便不遗余力地教霜降做菜。
可做菜不能嘴上说说，还实践，故而她每日早起都会叫上霜降，让霜降跟她一起去菜摊上挑菜，平日里给姐妹们做饭，她也放手，把机会留给霜降。
到头来，成了她懒惰如猪。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苏玖才知道，师蓉当初发的那通脾气，就是霜降在背后告的秘，为的，就是不留在脏兮兮的厨房，去院子里当“上等人”的丫鬟。
多讽刺。
可遇到小五，三七后，她又觉得，或许善心并非一种错，而是善对错了人，才显得善成了一种错。
“正巧有件事需你们帮忙，”苏玖笑了笑，道，“我昨夜没怎么睡，眼下困得很，可这常春楼的人不知何时又冒出来，你们可否帮我盯着？”
“自然可以。”三七眼睛亮了亮，雀跃道，“姐姐快去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哦，我和小茹先帮你铺床。”
两个小丫头很有精力，不一会儿便铺好了个像样的床，苏玖也困了，便也没客气躺了上去。
她没打算睡，把身家性命交给两个小丫头手里她总是不放心。
可看着三七小心翼翼的眼神，她又不好拒绝，便随意找了个借口，等下她多费心注意着便行。
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心里还念叨着别睡熟别睡熟，一觉醒来，天快黑了。
十三娘已经起了，正坐在桌边捡着棋子玩。
似乎是先前楼里的，被三七她们洗干净摆了出来，是个解闷的好玩意儿。
苏玖环视一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房间被收拾了一通，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被清干净，桌子也分了几个地方摆成床铺的样子，中间以原先便有的帷帐做格挡。
正呆愣着，三七端着一盆水进来，喜道：“姐姐醒了？院子那辆旧板车下有一口井，我们打了些水简单清理了一下。虽说不知要在这儿呆多久，但干干净净看着心情能好些。”
十三娘摆弄着棋子，轻笑：“是个勤快丫头，若在常春楼，我一定选你做丫鬟。”
她这话一说，三七笑不出来了。
苏玖揉了揉脑袋，问：“我睡了多久？”
“不多，快两个时辰。”十三娘指了指另一张桌子，道，“喏，那两个小丫头特意给你留的，快吃吧。”
“哦。”
睡得太久，乍一醒人还蒙着，听她这样说，苏玖也老实地坐过去，拿起糕点吃。
“啧。”
半晌，身后传来一声咋舌，十三娘疑惑道，“你瞧着有什么好，为何总能让旁人念着你？”
“什么？”
苏玖拿着糕点回头，没搞清她的意思。
“呵，”十三娘突然笑了，半晌才道，“没什么，快吃吧，吃完了还有别的事要做。”
别的事，便是出门去寻蒙叔他们。
按脚程来算，他们这会儿该回来了，待到那幢院子瞧不见人，他们自然会满城寻找。而此处偏僻，即便本地人也不见得能寻到此处，何况他们两个外地人。
故而，需有人出去晃悠，去寻蒙叔他们。
吃饱后，苏玖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出发，十三娘却拦住她，道：“慢着，你穿这身衣服出去，是怕常春楼的人认不出吗？”
“那怎么办？”
此时再出去买肯定来不及。
十三娘道：“这座小楼曾是我与姐妹们闲散时的去处，二楼的房间里存了几件衣裳。”
“在哪儿，我去拿。”
十三娘未急着回答，而是看了她半晌，才道：“那些衣裳，我们穿过。”
想到红楼中姑娘的衣着，要么清凉，要么花枝招展，却是不太适合寻人，苏玖便道：“没有稍微朴素些的吗？”
“呵，我是说，我们这些妓子们穿过。”十三娘斜依着桌子，道，“不干净。”
苏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没什么不干净，若说不干净，也是那帮臭男人不干净，不沾他们，谁都干净。”
“哈哈哈。”头一回听到这种言论，十三娘笑得合不拢嘴，道，“你真是个厨娘？没读过什么书，却能说出这番话，不简单。”
“……”
那倒是，这话原是师蓉说的。
苏玖脸上一阵阵发烧，她不大喜欢用别人的言论，十三娘说的对，她只不过认得几个字，不算真眼瞎罢了，哪儿懂那样多的道理。
可大牛婶也说了，漂亮话谁不会讲，要看她做得是什么。
师蓉能说出那番话，也只是她读过书，见过不少世面，若她真心这般认为，又怎么会说王阿芙送她红玛瑙头面是羞辱她？
大约也是从哪儿剽窃的吧。
“该说的我都说了，日后你再后悔，可别来找我。”十三娘扬了扬手，道，“三七，去把挂在外头的衫子拿进来。”
“哎。”
话音刚落，三七便将一身淡蓝色的衣衫拿了进来。
那衫子不如想象中华丽，与街头巷尾妇人穿着并无区别，唯一要说点不一样的，便是材质更好些，做工也更精细些，阳光撒过，还能瞧见布料上若隐若现的暗纹。
十三娘瞥了眼，明白她眼中的意思，道：“那大红大紫的衣衫我们也不喜欢，忒俗气了些，可身在红楼哪儿由得了我们，所以这里放的，都是些简单衣衫。”
心里莫名有些雀跃。
加上前世，苏玖一共活了十九年，从未穿过如此漂亮的衣衫，如今终于有机会，在哪儿是不是被人穿过，十分开心地去换了。
衣服被长年累月地放在柜子里，有些味道，经过一番清洗，又晒了太阳，好闻了许多。只是压了许多褶皱，瞧着也不如熨烫平整时漂亮。
待她换好后，三七捂着嘴笑：“姐姐换上这身衣服，瞧着与那闺阁小姐并无二致，好看的紧。”
说罢，她又问十三娘：“十三姐姐若不介意，可否给我和小茹也分一套，我们身上的衣服还是从家里穿来了。”
“你们去拿吧，不过记得，要去我说的那间拿，别的房间别碰。”
“为何？”
十三娘握棋子的手一顿，慢悠悠道，“其他房间的主人死了，死人的东西……别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