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坐车回去,刚下马车就看到每个病坊前都停着大板车,车上整齐地堆放着用草编潦草包好的病故者的遗体,各家亲人扒在车边哭得泣不成声。有个大娘哭得背过气去,得亏是江蓠发现及时才救回来。
大娘回复神志后第一声便是再度大哭:“俺家老头子都没了,俺还留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不如让我随他去吧!”
江蓠轻轻拍着她给她顺气,却也说不出除节哀之外更多的话。
她是医者,有时能医得了病,却不知该如何去医一个人的心。
大娘比肝肠寸断的哭声仿佛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压得她也要喘不过气来。
即便现在已经有了有效的药方,可是逝者已逝,生者哀恸,这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哪怕往后不再有人因此病而亡,可疫病既已造成的伤痛。又该如何填补呢?
这时,大娘的儿子走了过来,他的语气亦是沉痛万分:“娘,爹已经走了,您要是再不保重自己的身体,让我和细娘该怎么办?”
江蓠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们,依旧是苍白无力的话语:“逝者已矣,生者节哀。”
大娘对儿子说:“小菩萨刚刚还救了我一命,就是我这条老命啊,不要了算了……”
大娘的儿子道谢:“多谢小菩萨救我娘一命。”
“举手之劳,也是医家本分,何须言谢。”江蓠说完,说不清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起身离开。
她心头闷闷的,一路有人向她问好,她也只是应付地应了。
走着走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尖利的咒骂在一片悲泣声中显得尤为刺耳——
“你这个扫把星,怎么不跟着一起去死啊!可怜我儿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之后,一件好事没遇着,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连个香火都没留下啊……”
看起来起来好像是婆婆骂媳妇。
江蓠快步上前。看得更清楚了些: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姐姐抱着怀里的小孩,跪坐在板车边,看起来像是她婆婆的老妇人一边抱着一具裹着布的尸首一边指着她骂: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这个赔钱货一样遭瘟的!”她越骂越上火,眼看着要动手。
江蓠欲上前制止,改走为跑,却被人抢了先——
“怎么说话的呢!你自己心里不痛快,凭什么拿敏娇姐姐撒气!”
是谢兰君。
她双臂张开如伞状护着身后人。
“你谁啊?婆母教训媳妇天经地义,轮不上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江蓠扶起坐在地上的姐姐,低声询问:“没事吧?”
敏娇姐姐是她们的蹴鞠启蒙老师,曾经在赛场上那样灵动洒脱被她们奉为楷模的姑娘,曾经风光出嫁人人艳羡的新妇,曾经喜得千金满脸幸福的敏娇姐姐,嫁去城东李家后谁不夸一句是个勤劳孝敬的好媳妇,现在却被婆婆这样当众指着鼻子骂,江蓠心中真替她不平。
“没事,习惯了。”她声音沙沙的,人也没什么精神,“帮我瞧瞧小蔓,她刚刚在磕了一下也不知伤着没有。”
江蓠简单查探了一下:“小蔓没事。”
“没事就好。”她松了一口气。
那边谢兰君唇枪舌剑,把她婆婆怼得哑口无言。
“好了。”她轻轻拉谢兰君的衣摆,“争赢了又有什么用呢?原本婆母就不喜欢我,之前都是二郎护着才没在我面前发作。如今二郎走了,她不拿我撒气拿谁撒气。”
“那也不能这样!”谢兰君忿忿不平。
她叹气:“反正我一个寡妇,又带着一个女娃娃,离了李家哪也去不成。”
“那你来我家!我家定然养得起你和小蔓。”
“兰君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小蔓毕竟是李家的骨血。”
“我……”谢兰君还想说什么,却又发现不知该说什么。
江蓠抱了抱她:“敏娇姐姐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我们一定能帮就帮。”
“嗯!”谢兰君点头。
“阿杏也快要嫁人了吧,兰君也不可能永远在家里做小姑娘。”
江蓠与谢兰君相望无言,话语卡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
“好了,那么多病患等着你们去医治照料呢,别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啦。”她把她们推进门。
“姐姐……”
她嘴角弯弯的,笑得那么温柔:“没事,你们忙去吧。”
*
刚才的事情过后,再加上每日面临病患的不断死亡,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一直萦绕在江蓠心上。她觉得自己似乎需要静下来好好理一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但病坊里的事务又让她应接不暇。
“呼——”她长舒一口气,重重地揉了一把脸,“继续干活!”
将自己投入到照料病人和研究疗法中,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好像就能忘记这种矛盾的思绪。
*
根据试了药的病患情况反馈,她觉得有一味药材的剂量还需斟酌一二,正当她与江父讨论之时,有人打破了他们的对话:
“江小姐。”
是悬鉴司的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
“主子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江父担心地看了一眼女儿,毛遂自荐:“老夫行医三十余载,愿为厉王殿下效劳。”
“主子只请了江小姐一人。”
“这……”江父心中复杂,却不便表现出来,只得以谦辞为托,“小女学医不过数载,恐怕……”
“江先生不必担忧。江小姐的医术,主子既然信得过的,那必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哎呀爹爹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人看病了。”
话既已说至这份上,江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由江蓠自己一个人跟着去了解无咎的宅邸。
江蓠问道:“姜老板情况如何?”
他的下属说:“他今日一直头疼不已,强撑着处理完公务后便倒下了,此刻正在卧房歇着。”
“可否麻烦你说的细一些?”
“这在下便不清楚了,还得您亲自去看诊了才知道。”
江蓠在他的的带领下走进了解无咎的卧房。
令她没想到的是,阔绰的人姜老板在泽孟的落脚的卧房竟不比她自己的卧房大多少,再加上房中还站了两人,显得这方地愈发逼仄起来。
江蓠行至榻边,只见榻上人纯白外袍未解,被左右扶着坐起。他低头扶额,眉尖因头疼而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两颊泛着淡淡的红,目光朦胧涣散,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
“姜老板可否张口让我看一下舌苔?”
解无咎依言张嘴,将舌头伸出些来。
舌尖发红,舌苔薄白。
“除了头疼,您还有何其他不适之处吗?”
他声音低哑,多为气声:“有点冷。口干得厉害,说话的时候嗓子痛。”
说完他没忍住咳了两声,听声音都能知道他明显有痰。
江蓠为他号脉,指尖刚搭上就感受到皮肤传来的热意。
发热得确实厉害。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指尖微凉,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解无咎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他看起来面色不改。
江蓠也没当回事。
待她号完脉,心中已有定数:“姜老板您这是风热,乃是风热之邪侵袭所致。您近日可是操劳过甚,疲惫少眠?”
他淡淡“嗯”了一声。
边上人补了一句:“连着熬了四日。”
江蓠心中颇有些讶异,不想他竟劳累至此。
长时间的不眠不休加上之前中毒与受伤尚未完全恢复的损害,不生病才是奇怪。
许是觉察出了她的想法,方才引她进来的人又补充了一句:“主子公事繁忙,很多事比较喜欢亲力亲为……”
“高缪,多嘴。”解无咎打断他。
那个叫高缪的不再作声,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江蓠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尽医者本分道:“待草民为您施针后,您每日按时服用汤药,数日便可痊愈。”
说罢,她又问:“可有纸笔?”
来得太急,忘记带了。
高缪:“在下略通医药,江小姐口述即可。”
“好。”
她说完方子,从带来的木箱中取出银针:“请您趴卧。”
她先针风池,后针大椎、合谷等穴。事毕,再度叮嘱:“就算事务繁忙,您还是务必好生休养,不可过度操劳。”
他神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听闻此言也没什么表示。左右察言观色递上一吊钱。
“您太客气了,不必这么多。”
她把吊钱的绳结解开,只接了诊金,余下的还回去。
“姜老板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高缪,送客。”
“主子我也去。”赵牧主动道。
解无咎没说话,算是默认。
*
送完江蓠回来的路上,赵牧问高缪:“不过是风热,你不是能看吗,干嘛非得去请江姑娘?”
高缪笑得高深莫测:“是你不懂察言观色。”
“我怎么不懂了!”赵牧不服,“还有,为什么每次我多说两句主子都要罚我。今日你明明也插了嘴,主子却不罚你?”
高缪笑得高深:“你懂什么,你那是没说到主子心坎上。”
“什么意思?”
“这就得靠你自己领会了。”
“我怎的知道主子心中如何想,大不了我问主子去。”
“你大可去问。”高缪笑笑,心中暗道,说不定主子自己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