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见解无咎半晌不言,李胥也知道自己恐怕是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试探却也不敢抬头。
解无咎淡淡瞟他一眼,神色中意思分明——
他何须用这种肮脏下作的手段拆散他人。
“属下知错,自去领罚。”
柳家子与她之间言语虽然客气,好歹还是有来有往,有说有笑,不似她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一副生怕被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
思及此,解无咎低头苦笑。
“走。”他沉声道。
“主子,您不换药了?”赵牧跟着问。
高缪朝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想想屋内的两人。
江姑娘和柳家长子?他又想起方才李胥向发疯一般给主子献策搅黄人家的婚事。
天爷哟……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落在赵牧眼中,那可是顶顶惊人的新闻。
主子喜欢谁不好,偏偏挑中这么个姑娘,虽然说江姑娘人的确好,可人家婚事都快定下来了。
以主子的性子,真要砸场子抢姑娘的话,里头那个可真是一丝胜算都没有。
他回头隔着门虚虚看一眼柳含章,深表同情。
*
回去后,解无咎径直去了暗室。
“怀渡河情况如何?”
李胥去领罚,此刻跟在他身边的是赵牧:“守卫的兵卒已撤下五日,未再出现异样。”
“其他县新增的染病人数也没有了?”
“是的。”
“各家全靠山泉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解无咎的目光流连于被高高绑在架子上的吴世良与孙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看得两人毛骨悚然。
他二人已被关在这小室月余,暗无天日,飕飕阴风被满墙刑具划破,发出诡异的声响。
除了开头几日饱受□□之苦、被强行灌水后大病一场丢去半条命后,这群阎罗就这么将他二人丢在这熬着,只偶尔送些餐食让他们不至于饿死,他们早已不晓今时何日。
尝遍了肉身苦楚与煎熬折磨,此刻唯知光阴漫漫无尽头,不如一死了之做个地府野鬼来得自由。
二人惊恐地看着端来两大碗水在门边候着的高缪,回想起上回被如此灌水后得上一种重病,吐泻不止,所有为人的体面与尊严全被碾碎一地。
只听得这阎王语气轻佻又玩味地摆出两条路让他们选:“喝了碗中水只杀你一个,保你无辜家人;若不喝,按律夷族。”
“我喝。”孙诘当先开口。
之前面对审讯他咬死不说,就是知道事情太大自己必死不想牵连家人,如今既已在重刑之下开了口,但凡这阎王下手能轻一点点都是对他的莫大恩赐。被关在暗室的这些日子已经将他的意志完全消磨,反正自己横竖都是一死,既有如此机会保全家人,他当然要抓住。
高缪走来递上碗,他主动一饮而尽。
“你呢?”解无咎转向吴世良。
吴世良低头不敢看他,一言不发。
“嗯?”解无咎声音低沉,带着些微嘶哑气音,听起来更像恶鬼索命,“本王耐心有限。”
吴世良下意识抿紧了嘴。
他是有私心的。
他前后娶过两任妻。第一个是个没福的,只生下一个女儿,第二胎生的时候难产,自己死了不说还连带着他唯一的儿子断了气。
第二个又只生出个女儿,自己不好好坐月子落了病之后就再不能生。此后尽管他纳了几房妾,都没生出个能延续香火的来,实在愧对列祖列宗。
既然如此,他死后不过是一个寡妇持家,她还可能要改嫁,反正家中无男丁,不如全下来陪他。
解无咎的耐心迅速告罄,命令道,“掰开他的嘴,灌下去。”
吴世良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我不……唔……咳咳……唔……”
轮不到他反抗,咬紧的牙关便被强硬扳开,大碗的河水灌下去,呛得他满脸通红,本能地咳出窜进气道的水。
待他面红耳赤地咳完,解无咎突然靠近,轻轻拍拍他的脸:“本王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这是他第一次平视这位年轻暴戾的杀神,他眸色幽深,目光看似散漫无边际,其中却暗藏杀机。
解无咎挑眉一笑,右手轻轻巧巧便卸下他的下巴。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五官挛缩,却又因下巴被卸只能发出些单调的声音:“啊嗬……”
解无咎懒得再多给他一个眼神,心下却终于有了些发泄过后的松快。
他讨厌那种不受掌控的情绪,而眼下的绝对主宰给他带来的莫大快意与安定感。他深吸一口气,将方才那种令人厌恶的感觉从心头撕下。
“主子。”李胥领完罚活动不太便利,步伐僵硬地走来,低声说,“是否要召江小姐来给您换药?”
见他又恢复成一副冰冷的模样,李胥忍不住补充道:“那个柳家子已经离开医馆了。”
他这才淡淡扫了李胥一眼,虽未说话,却已抬步出门。
几人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是要自己亲自去,赶忙跟上。
高缪与赵牧偷偷对视一眼,没忍住笑了出来。
即便两人并未出声,解无咎还是隐约察觉到了身后微妙的氛围,冷眼逼视:“笑什么?”
“没……没。”两人急急否认。
“案头还有许多公文,你们整理一下,不用去了。”临出大门时,他忽然转头吩咐。
三人止步应下:“是。”
望着主子独自去往医馆的背影,高缪深深叹了口气。
*
其实解无咎一行人刚走没多久,柳含章与江蓠的对话就被迫中止了。
城东周家怀孕的媳妇难得没染上瘟疫,反是在家不小心跌一跤见了红,急急忙忙来医馆请江蓠出诊。柳含章不便久留旋即作别,江蓠则是奔去周家救人。
解无咎心事纷杂难解,骑在马上行得缓慢。到达医馆时,门已经关上了,上头挂着块“出诊”的牌子。
这牌子看一眼便知是她写的,字迹与之前她药方上的有些相似,只是要更方正规整许多。
能看出书写这块牌子的人在提笔的时候极力想将此二字写好,只是可能由于平时并不精于书道笔力不够,再加上紧张,导致运笔不畅、结构不足。
看着这块牌子,他回想起之前她来请自己帮忙运送药材写单子时那副“严阵以待”的认真模样,不自觉抬了抬唇角。
在门口立了半晌她还久久未归,解无咎也难得不急不气,反倒颇有些闲情逸致地上了医馆斜对面茶馆的二楼雅座,寻了个从窗户望出去一眼便可看见医馆的位置。
茶馆的老板见他进了自家茶楼,哪敢让自家店里粗手笨脚的小二招待,连忙自个儿上场,献上自家最好的茶叶。
老板使出浑身解数沏好茶奉上,解无咎接过,却没什么喝的心思,随意尝了一口便放下,耷着眼皮放空心思,难得轻松片刻。
老板却以为他这是不悦之举,不知自己是哪里怠慢了贵人:“小店招待不周,请您见谅。”
解无咎随意掏出一吊钱给他:“不是,你退下吧。”
老板接过赏赐,受宠若惊,他家不比福惠、顺风这些大店茶叶名贵,茶艺亦不算多精,这一吊已数倍于茶钱,终于是松下一口气,赶紧谢恩告退。
解无咎向来对品茗熏香这些风雅之事无甚兴趣,原也只是情绪平平。
只是不知怎的,明明他早已习惯所有人卑躬屈膝地侍奉自己,今日泽孟的这些人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总令他想起那位少女面对他虽感激客气又稍显疏离的模样,让他十分不爽。
在此坐了小半个时辰,江家医馆仍旧没有开门,而他越等心中越是烦乱。细细溯其根源……心中总还是那个身影挥之不去。
他突然发觉一个问题——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又是一次鬼使神差么。
事情再次偏离理智的道路,压抑的心思又要再度蔓延出笼。
他迅速起身,心道必须立刻回去处理公事。却在起身时无意间在余光中瞥见江家夫妇归来,他说不清自己为何驻足,一直看着他们摘牌、开锁、推门。
直到从他在左面的墙上瞧见小小一抹色泽不甚鲜明的金黄。
他想起了什么,心中微动,不自觉往窗边靠了靠,面无表情地重新坐下,仿佛刚才的起身只是为了调整一下位置。
从这个视角望去,那抹颜色所代表的东西便分明了。是一个用金色花朵编成的花环,虽然时间有些久,上头的花叶已干,却没有枯萎变形,应是经过了特别的处理后被认真地挂在墙上。
像一件宝物,珍而重之。
想起泽孟祈神节那日的简报上写着柳家子那夜与她同游“间寻卖花女得一金泽花环以赠,语赞美丽之辞,言‘愿神赐福’云云”。看来她不仅是那夜“半晌羞怯不言”,回来之后还珍重地将花环保存起来留为纪念。
花环暗淡的金黄色此时乍然化作刺目的光,他忙不迭移开视线,落荒而逃。
任他再闪躲也无用,刹那间,所有的鬼使神差与心烦意乱都找到了缘由。
赵牧却突然出现打搅他的思绪:“主子,可找到您了。”
闻言,解无咎立即敛了神色,又恢复成那副冷漠的样子,除了黯淡的眸光看不出任何破绽:“何事?”
赵牧自是注意不到主子垂眸的细节,小声道:“您是在等江小姐吗?她在城东周家忙着救人,天黑前怕也回不来,您在这等也是白等,不如先回去……”
解无咎忍不住冷冷剜他一眼。
赵牧立马住口,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属下又说错话了?”
他悄悄抬眼,看见主子明显不悦的神情,知道自己惹了主子不快,心中忿忿——
李胥和高缪又合伙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