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妆

    已过纳采问名之礼,媒人带着江蓠的庚帖回到柳家,于宗庙占婚事,卜筮得吉,遣使告知。

    因为是两家事先商议过,又是柳夫人亲自来看好了的,柳家便免了相看的过程,直接让媒人带着礼至江家下聘,是以二人之事大定。择了吉日十一月初三,只待到时柳含章来迎她过门。

    这样大的喜事,自然是传得整个泽孟人尽皆知,贺喜的人踏破了江家的门槛。

    一时无人不艳羡其未来夫家高门,夫君又年少有为年方弱冠便做了县丞,前途难以限量。而他们的邻居、同乡江蓠,也要成为正儿八经的官家夫人。这可是小地方从未有过的事。

    解无咎对这事当然也是第一时间知晓。

    他今日将离西南,正忙于料理安排各项事务。

    原本他就是不该回去的,各路新线报都表明拔除钱家与各个官场蠹虫后其背后之人很可能再度搅乱西南局势。

    他也几度上表言明均无果,天子昏聩,反倒听信谗言,担心他远在西南不受自己控制,枉顾大局,竟以母后威胁,逼他回京。

    生于先皇忌辰的遗腹子,天子猜忌,百官为敌,亲母厌弃,孑然一身。

    眼见亲信殒命,意中人许作他人妇。

    痛苦?悲凉?麻木?

    都没有。

    他脑中嗡鸣,只觉得七情五感似乎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最后一切都归于无声,归于死寂,归于无尽虚空。

    他搁下回复地方使密信的笔,望着桌上代表着他厉王权力的金印出神。

    “主子,您要的东西。”李胥的话唤回他的思绪。

    他迟滞片刻,哑着声:“放着,取本王的刻刀来。”

    *

    说实话,一系列流程下来,江蓠都仿佛跟做梦一般。无需她插手什么,她的终身便如此快地定了下来。

    都说婚姻是女子一生的头等大事,她目前到是没什么感觉。倒不是抗拒嫁给柳公子,而是这一切都来的让她感觉很不真实。

    她只见那各色聘礼的抬进自家屋子,不说那绢帛布匹、数百聘金和牛羊,光是各类新奇的吃食就够全村大伙一起分着吃一顿了。

    饶是如此,柳家还连连抱歉说碍于一些原因这聘礼薄了些,却也实属无奈,希望她不要介怀。

    这哪是薄礼啊……江蓠哪敢介怀,她属实被惊到了。

    这么多东西,她就是在医馆给人瞧一辈子病,不吃不喝也攒不下来。

    而柳家光是娶一个媳妇就能拿出这么多,简直突破她的见识……她好像忽然对柳家“毓秀名门,一方望族”的传言有了一点点认知。

    虽说母亲花大价钱托人给她打了案几立柜梳妆台好几样大件,爹爹还要将他的古籍医书给她做陪嫁,这放在整个泽孟来说已经是顶风光了,可与柳家聘礼相比还是显得不值一提。

    就算本朝对于女子嫁妆并没什么攀比之风,可是两相对比,还是难免觉得有一点点奇怪。

    至于以后到柳家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更是难以想象。

    江蓠心不在焉地坐在医馆屏风后研药粉,第一次为自己的婚后的生活感到深深担忧。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江蓠在否?”

    隔着木质屏风看不见他的长相,夕阳西斜,日光倾洒,照在他身上,于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

    “请问您哪位?哪里不舒服吗?”她还以为都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人再来医馆呢。

    “是我。”

    她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才知原来是熟人。

    这还是他第一回直呼自己的名字,听着怪不习惯,也难怪认不出来。

    江蓠探头:“姜老板你怎么来了?”

    说着就要起身去解身上的围布。

    见她似乎不方便出来的样子,他也似乎松了一口气:“你不必起身,坐着便好。”

    “哦。”江蓠乖乖坐好,“姜老板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解无咎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手指却不自觉蜷起,握成拳状,却不小心牵动了手上细小的伤口。刹那的痛感让他骤然惊觉情绪的外露,于是将手恢复自然张开垂下的状态,镇定如常。

    “我今晚便要启程回京。”他顿了顿,声音暗哑,听不出其中有究竟几分情绪,“听闻你……喜事将近,届时不能到场一贺,故赠耳珰一双,以作添妆。”

    赠尔明月珰,从此离别,断我愁乱情肠,愿卿婚后和顺美满,福寿绵长。

    他将东西放在堂中的案几上,像是生怕被她看见似的,快速转身离开。

    他走得太快,江蓠甚至来不及起身相谢,连忙放下东西追出门去。

    奈何他脚步匆匆,她实在追不上,一会就没了影。

    时已黄昏,大伙各自都归家吃饭去了,街上也没人。

    “姜老板,谢谢你!”江蓠只能对着空空的街道表达感谢。

    解无咎转身拐进一个巷子,确认少女没有跟上才放下心来。

    男人依旧是银冠墨袍,风华无极,只是眼下一抹乌青分外打眼,少了几分狂狷,看起来稍显疲惫。

    她总叮嘱他说要少些疲累爱惜身体,而他时至留在泽孟的最后一天都没做到过一次。

    他自嘲地笑笑,回了宅邸。

    李胥来秉,曰诸事已毕。

    他点点头,默不作声,翻身上马,长鞭一挥,驾马离开。

    *

    既追不上,江蓠只得作罢。听说他今晚就要走,虽不知为何,这么突然,那走之前必然是有许多事要处理的,她现在前去打扰貌似也不妥。

    她揉揉脑袋:“柳公子、姜老板,哎,怎么他们一个个都走得这么匆忙。”

    江蓠悻悻而归,看到了案几上精致的小盒子,黑绒布做底,金丝绣的枝蔓弯曲缠绕其上,拿在手里也很有分量。

    盒子上有一个精细漂亮的锁扣,她还从未见过这种小机关。于是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好在不算复杂,没费什么心思便打开了。

    盒子里躺着一对金嵌玉的耳珰。

    主体为金,上面刻有繁复的花纹,好像是些祥云花草之类的,若要雕制必得千百刀才成。难得的是上门刻了如此多东西摸起来依旧十分平滑,戴起来应该不会疼。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在穿过耳朵的这种看不见的地方费如此多的功夫。

    每只耳珰的两端都各镶嵌有一颗美玉,饱满圆润,莹润通透,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质。

    整体用料上乘雕饰精美,极尽繁复之能,却也不显夸张,她设想了一下戴上的样子,应该也是比较低调的。

    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她实在是第一次见,不知工匠得费多少心思才能将这么多东西集中装点在这寸许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懂什么首饰方面的东西,但知道这一对耳珰绝非凡品,再加上工艺复杂的盒子……

    她虽喜欢,但如此贵重之物她实在是不敢收,拿着东西拔腿便去解宅找他,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抓在手里,生怕有什么闪失。

    只可惜解宅与医馆一个城西一个城东,待她再赶到时,宅邸已经人去楼空。

    “走得这样急么……”她泄了气,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回家,她与父母说起此事,一家子对着这对耳珰围着油灯盯了许久。

    沉默半晌,只有江决为了缓解气氛说了句:“真好看。”

    “嗯。”江蓠应和。

    转而又陷入诡异的沉默。

    “这对耳珰肯定非常值钱。”江蓠有些苦恼,“我虽然不懂,但这一看就是稀罕物。姜老板在发瘟疫的时候帮了咱们这么多,又破费送我这个这么贵重的东西作添妆,如今他人也已经回京,这么大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怎么办。”

    江父江母也担心。但对他们而言,人情什么的都是其次,主要担心的是这送礼的人,担心的是女儿的安危。

    江蓠懵懵懂懂,只当他是有钱的大好人。可他们却知道这人人闻之色变的厉王解无咎。

    任谁知道自己被多看了一眼都要惊得夜不能寐终日惶惶的活阎王,竟在她定亲后赠送此宝,送完又立马离开了,不知所意为何。

    最开始知道厉王江蓠有所接触的时候他们就战战兢兢,一度想逃。但他似乎一直没什么要对她不利的意思,又发生了后面那么多事,便也暂时安定下来。

    在应对瘟疫的日子里他也多有恩惠,看得出来一直在主持大局,他们甚至一度要觉得厉王是个不错的人,逐渐放松了警惕。

    直到今日他又送了一对价值不菲的耳珰。

    他为何如此?是在表达什么吗?可是何必如此隐晦、令人不解?

    细细想来,若说是他发现了什么要对她不利,过往有无数机会,以厉王之手段,行事易如探囊取物。若说是他大方之举,可从不曾听闻他对谁优厚。若说是……

    直觉让他们惊恐地否决这个大胆的念头。

    过了许久,江蓠自己想通了:“既然他把这个东西送给我当作添妆,肯定还是祝福我的意思,那我就暂且收着吧。说不定他日机缘,我还能见到他,到时候再还给他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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