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江蓠被母亲提醒做些女红针黹以备回礼。
平常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医药上,很少有时间做针线一类活计,如今几乎是从头学起。每日除了给人看诊研习医书,便是捧着绣样和绣绷琢磨做香囊的事。
而她平日里拈针灸穴精准灵巧的五指不知为何,捻起绣花针在绣绷上步步艰难,或下错针或用错法,疏漏频出。
一开始她好玩一般选了鸳鸯戏水,在绣毁了三张之后终于放弃,转而挑了纹样里最简单的花开并蒂。
虽然绣出来差强人意,但和母亲的手艺一比实在差得远。
哎,也不知道柳公子看到会作何感想。她是在心虚得很。
母亲还说让她绣这个花开并蒂的香囊多练练手,按照惯例,柳公子大婚那日要穿的公裳还得她来绣才算完满。
不过她不善女红的事柳家约莫也能猜出来,没有过多为难她,送了绣娘快要修完的来,只待她补上两针即可。
而他的公裳,此刻正躺在江蓠房间的朱漆匣子里,她暂时还没有下针的勇气。
*
中秋日,佳节盛会,月满人团圆。
此乃瘟疫过后的第一个大日子,泽孟不少人家都还在服丧,也不好办什么大的庆典,只是在女神娘娘庙里行祭了一次,整体氛围都不太活跃。
江家也只是多做了几个菜吃改善伙食而已。
由江决起头,举杯简单说了几句祝词,一家子互道祝贺后其乐融融地坐下吃饭。
“这日子过起来也快,眼看着阿杏还是个小不点,一转眼,这竟是在家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了。”江母发出感叹。
江蓠嘴里还嚼着菜,赶紧摇头,声音含含糊糊:“怎么就最后一个了,我往后又不是不能回家了。”
“你这往后呀就要做别人家的媳妇,万不能像在家中一般随意了,我先前没有约束过你,任你随心所欲。可是柳家这样的大家族,最为注重礼仪教养,你若行事失礼,是会招人笑话的。之后你去柳家自会有专人教你礼节,不过离你出家还有一个月,我会先教你一些。”
江母严肃起来,“这首先,便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要时时注意自己的姿态,譬如你瞧瞧现在的自己,吃饭时一条腿翘起来做什么。”
江蓠低头看看自己,好像确实有些不雅,赶紧放下腿端端正正坐好。
一旁的江决闻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摆正自己的姿态。
“然后收回你在菜里拨动的筷子。”
“哦。”江蓠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似的,“可是这是跟家里人吃饭呀,为何要这么拘束。”
“其三,食不言寝不语,细嚼慢咽,尽量少发出声音。”
江蓠闭嘴。
之后江母更是借着中秋的由头起身细细给她讲了从入座至离席的各项宴席礼节,事无巨细,听得江蓠一愣一愣的。
她只知母亲略通医药精于刺绣,料理家事一把好手,竟不知母亲还懂这些。
她看看滔滔不绝的母亲,感觉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好好了解过她一样。她再看向一旁的江决,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竟毫无惊讶之色。
江母讲完,优雅落座,看她一脸严阵以待的模样,劝她放松:“倒也不必这么紧绷,凡是慢慢来便好。”
“阿娘您也太厉害了。”江蓠由衷赞叹。
“好啦,吃饭吧。”
一家子又恢复松快的氛围。
*
同样是中秋佳节,远在京城皇宫,氛围大不相同。
皇帝谕旨大设宴席延请满朝皇亲重臣,非在京者皆是提前一月从各地赶回。
甚至临时在宫中搭了一条街市,一眼望去,花头画竿,醉仙锦旌,各家摆满各色新市鲜果时物,繁华无双。
他日前已带着众妃嫔扮,自己扮作富家翁,大摇大摆地在这条街市上游玩闲逛,吃吃喝喝。
今日又带着众臣来参观,又过了一把明君瘾。那帮老油子怎会舍得错过这样绝佳的机会,一番鼓吹,说得这江山是万年永固,这天下是海晏河清,好不乐哉。
除他们之外的一些文臣武将虽心中不赞同这一幕,到底也只是埋在心里,面上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看起来与这格格不入的,似乎只有解无咎和太子解玉书。
一个明目张胆全程黑脸,一个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结束了,入座开宴,这帮老油子又最是积极,哄得皇帝乐不可支。
丝竹声不息,舞乐歌不断。
解无咎离这个坐在宝座上的中年男人离自己仅几步之遥,近得他甚至能他笑声之间的喘气声。饶是对着席上的珍馐佳肴,杯中的陈酿美酒,亦是食不下咽。
自回京以来,他一直被这个“好皇兄”以在太后跟前尽孝的名头拘在宫中,一举一动受宫人监视,光是日常起居就已感十分不便。
更有甚者,这“明君”竟不知怎的,破天荒的听进了丞相几人有关于他的弹劾,大有重整悬鉴司,将其收归自己手中之意。
不过是看他仅带着二十个亲信就能掌控西南小范围局势,生怕他有损一丁点他的帝王强权罢了。
“无咎。”宝座上的人忽然叫他,一副关切的模样,“怎么不见你吃菜,可是不合口味?”
“确实没什么滋味。”解无咎直接撂了筷子,“各位慢慢享用,我先走一步。”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他第一次在这种事上当众下面子,皇帝见怪不怪:“那你先去陪太后赏月吧。”他一边好声好气解释道:“无咎年轻,不喜欢跟咱们一起被拘着,由他去吧。众爱卿,咱们继续。”
丞相这边多年弹劾,好不容易上次成功给了解无咎重重一击,正是得意的时候,自然要乘胜追击:“殿下年轻,行事是随心所欲,凡事都劳陛下您操心。不过算算殿下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兴许成了家便能收收心呢。”中秋正好是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正好把这事给提了。
解无咎年过二十一尚未娶妻,除了宫中太后家庭了无牵绊,行事随心所欲,他们难以攻其弱点。
“听这语气丞相这是要做媒?”原本在人群里不声不响的大司空崔玮调侃道。
“做媒倒不至于。”
“厉王殿下成不成家那是陛下的家事,丞相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怎么也开始关心起陛下的家事了?”崔玮虽是玩笑的语气,话里的内容却不轻松。
“不敢。”丞相向皇帝表忠心,“臣这也是好心。”
“好了,这得看无咎他自己的意愿,朕亦不可强求。”皇帝看起来满脸愁容,“哪怕是要议亲,也得他满意才行。此事不急。”
丞相知他这是不许继续再说的意思,住了口,赞了两句长兄如父慈父情怀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向其他方面去了。
*
宫中。
既然皇帝下令大办中秋,满宫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太后素来处事低调,深居简出,不愿凑宫宴的热闹,皇帝为表孝心,专门命人挑了出好地方搭了高台,台上装饰了各种彩缎,背后又有正巧树枝掩映,供她赏月取乐。
姜太后正半倚在美人靠上,确是无心赏月,闭目养神。
她十五岁为后,十六岁那年先皇崩逝,又被尊为太后。短短两年便已走过后宫女子一生的路。
岁月也仿佛额外偏疼她的容颜,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让人丝毫看不出她年近四十。
“太后,厉王殿下筵席半途离开,往这来了。”身边女官严莲来报。
“他来做什么。”她语气淡漠。
严莲提醒道:“陛下说他晚些时候也会来看您。”
有什么情绪在她面上一闪而过,转瞬消弭。
正说着,小宫女就上来通传:“厉王殿下到了。”
解无咎行礼:“让他上来吧。”
“儿子见过母后,愿母后千岁安康。”
“嗯。”太后淡淡应了声便没了下句。
解无咎就一直保持站着的姿态立在她旁边。
女官严莲小声提醒:“您要不……给殿下赐个座?”
太后闭目养神,仿佛他不存在一般,也没说话。
寂静无言。
沉默的场面直到皇帝来时才被打破,他先前大张旗鼓地搜罗珍宝给太后作中秋贺礼,好不容易得了个足有一抱大的夜明珠,正是来献礼的。
“皇帝有心了。”她勉强扯出几分笑意,“这礼物贵重,不必给我送这么好的东西。”
“母后哪里的话,都是朕一片孝心。若能让母后高兴,便是穷竭天下之宝,那也是应当的。”
“好了,皇帝劳累了一日,该好生歇息才是。”太后起身,“我也乏了。”
“那朕送母后回宫。”
“不必,时候也不早了,我身边自有严莲。皇帝你也早些回去吧。”
“母后慢走。”送走太后,皇帝又回头看了一眼解无咎,“你也赶紧回去吧。”
*
月满当空,柔和的光辉倾泻满地。
热闹了一天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了。
解无咎满一壶酒飞身上了顶,靠着屋脊对月独酌。
今夜风大,吹得他长长的衣袂在空中翻飞不止,月锦流光乱舞。
他喝了口酒,被粗糙的口感呛到,这宫中的新酒与他府中的陈酿相比,实在难以下咽。
这些日子他实际上被软禁内宫,也见不到悬鉴司的人,不知各地情况几何。尤其是西南,不知是否有新情况,还有多年不察异动的地方使,也不知步文光把他们换了没有。
既说到西南……
他又仰头饮了一大口,任由辛辣之感在喉间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