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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潸潸(上)

    亓官初雪跟小护卫顺着甬路往后院走。

    她边走边用衣袖擦掉了脸上的黄粉,又用五指当梳整理了头发。

    第一次“正式相见”,她要给封之信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通往后院的月亮门上提着三个字:未见山。

    亓官初雪停下脚步,看着这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的三字:一个住在最繁华都城中的人,给自己的院落起名“未见山”,这是何意?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还是他在寓意自己至今未见过真正的山,所以,他是在诉说还未实现心中所求?

    穿过这道小门,进到后院,这里应该就是封之信独居的地方,山石树木繁茂,小桥流水清幽,蜻蜓点水,石子铺路,整个院子,居然没有一点红花的点缀,自然也不见有蝴蝶纷飞,清清冷冷,干干净净,就和他的人一样。

    院子里的屋宇也都小巧别致,完全没有高门大户那种富竣壮观之感,倒更像是一处专门为了清修而建造的别院。

    亓官初雪抬头看了看房檐上的脊兽,心中想笑:原来上次扣掉一只眼的那只,是他屋顶上的小兽。

    护卫走到廊下,通报道:“少爷,新灶娘到了。”

    屋里没人答话。

    护卫又说了一遍,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耳房里有人说道:“封凡,少爷没在。”说着走出一人,也做护卫打扮。

    小护卫封凡奇道:“刚刚还叫我去请新灶娘的,封玉,少爷去哪了?”

    封玉小声答道:“老爷已经知道了……刚叫了少爷过去,只怕又要吵起来了。”

    封凡回身冲亓官初雪说道:“你在此候着。”说着他飞快的奔出后院,就好似封之信正遇到了什么危险。

    亓官初雪站在原地,运起内力,用心聆听着府里的动静。

    就听见前面的院子里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的摔在地上,之后封长清的声音响起:“这件事以后不用再提,滚下去。”

    之后便无声了。

    过了许久,封长清怒道:“还不滚?”

    封之信的声音冷冷响起:“你不让娘进祖坟,我就不起来。”

    封长清的声音漠然说道:“子厚,为父最后告诫你一次,你只有一个母亲,就是慧娴,至于桂珍,永远都是你的乳娘,也只能是你的乳娘。”

    封之信的声音过了许久才响起:“明日就是娘的忌日,求父亲全了娘的遗愿,让娘进祖坟吧。”说着有三声磕头的声音,力道挺重。

    封长清的声音怒道:“你自己心中明知我不会同意,却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你愿意跪就在这跪着吧。”说完他脚步声响起,想来是拂袖而去,留下封之信一人跪在院中。

    待封长清离开,小护卫的脚步声才响起,就听他奔进前院,跪在少爷面前,小声劝他:“少爷,咱们回去吧。”

    封之信说道:“我不回去,既然他知道了,我今天说什么也要为娘争一口气。”

    封凡劝道:“这是何必,老爷是不会同意的。”

    封之信不再说话。

    后院里。

    亓官初雪掉头往外走。

    封玉拦住她:“喂,你要去哪?你得在这里等着少爷回来。”

    亓官初雪才不理他:“少爷一时半会回不来了,我去做饭,给他送过去。”

    封玉:“你……”封玉一想也对,少爷估计一跪又是一夜,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就算跪着,饭总是要吃的。

    在厨房里折腾了一会,亓官初雪确实有心一把火点了这屋子来的,但是她劝自己:“我是贵族,得优雅,莫动气。”

    在尝试了几次后,她终于按照商寂给的食谱,做出了一道庆元豆腐。

    她暗暗感慨: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做饭的天赋,真是既惊喜又意外。

    她盛了一碗南米粥,连同这道自己的“大作”一起端着,穿过甬路,来到前庭的院子里。

    前庭的院门上提着两个遒劲的大字:“深院”。

    亓官初雪心中赞道:果然院名如人。

    “深院”,置身其中和从上方鸟瞰,感受完全不同。院子宽阔,但不觉得苍秃,山景水幕,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移步换景,设计的非常雅趣,尽显大气之象。这样一比较,封之信的小院,就显得寡趣许多,一点也不像“翊卫司总指挥使”该住的地方。

    亓官初雪见封之信跪在庭院当中,封凡跪在一旁陪着他。便走过去,将米粥和豆腐往封之信面前一放,说道:“吃饭。”

    封之信一抬眼,这口气,挺熟悉,和他们给犯人发牢饭时,狱卒的口气差不多。

    封凡怒道:“有没有规矩?怎么跟少爷说话呢?”

    亓官初雪赶紧低头认过:“小女子第一次进府做事,还没学规矩,少爷千万别怪罪。”说着作揖行礼,就差瑟瑟发抖了。

    封之信倒不生气,问:“你就是新来的灶娘?”

    亓官初雪心中好笑:第一次见面果然不同凡响,现在他跪着,我站着,我只要挪半步,他就像在给我下跪一样了。

    心里想归想,亓官初雪还是点点头,回答封之信:“是我,少爷。”

    封之信拿眼扫了她一圈,说道:“你先下去吧。”

    亓官初雪看了看地上的饭菜,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口呢,这家伙到底吃是不吃?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轻响,亓官初雪数了数,来的是三个人,她回身看过去,正是明婆带着两个婆子走进了院子。

    明婆看见她也在,瞅了瞅地上的饭菜,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退下。

    她倒退出“深院”,见左右无人,离封之信也足够远,于是轻轻跃上一棵高树的树梢,凝神观察着院中的动静。

    就见明婆走到封之信面前,说道: “少爷,又打算跪一夜吗?不休息不吃东西,明日一早怎么上朝?”

    封之信不语。

    明婆温声劝他:“其实这里面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老爷和夫人是青梅竹马的感情,老爷绝不可能让外人知道自己的夫人不能生育,所以也决不会公开自己还有一个妾。”

    封之信猛的抬头问她:“可是母亲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了,是娘照顾了这个家、照顾他八年。如今娘也去世三年了,娘唯一的心愿就是和父亲、母亲合葬在一起,这个心愿合情合理。”

    明婆点点头:“珍娘是夫人的贴身丫鬟,陪嫁过来,她俩人一直都比亲姐妹还亲,为了能让封家有后,被老爷收为妾,也是夫人的意思,珍娘想和老爷夫人葬在一起,我们都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她怜爱的看着封之信,“少爷,除了咱们府里,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夫人亲生的孩子,老爷在朝中几十年保持的一夫一妻的形象,如今,你却想破坏掉,抬珍娘的棺椁进祖坟,你觉得老爷怎么可能同意?”

    亓官初雪心道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他一副不孝儿郎的模样,是一直为自己的亲娘鸣不平。”

    封之信跪在地上,依然一声不吭。

    他唤封长清的正室林慧娴为母亲,唤自己的亲娘为珍娘,母亲对他也很疼爱,视如己出,十一年前母亲因病去世,他才敢在私下里偷偷叫珍娘一声娘。

    他其实心中很清楚,父亲不会同意,他也知道父亲母亲才是恩爱夫妻,他娘只不过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因母亲无法生育,才被父亲收为二房,后来生下了他,即便如此,父亲也只是让下人们换她娘一声“珍娘”,从来没有一个名分,死了也不能出正门,只能在祖坟旁边的荒山上普通下葬。

    可是他娘临死前不止一次提到过,她从小就跟着夫人,后来嫁给了老爷,他们俩才是她最亲的人,死了以后,她想和夫人葬在一起,这样等将来老爷卒逝,就是他们三人在一起了,她永远也不会离开老爷和夫人了。

    封之信在自己亲娘生前,连叫一声“娘”都要偷偷摸摸的,亲娘死后,他自然是要想尽办法完成她心愿,不然他这个儿子,如何才能安心?

    于是他偷偷做了娘的牌位,放进了家祠里,前日封长清去祭奠亡妻,看到了珍娘的牌位,父子二人这才又吵了起来。

    半晌,封之信说道:“明婆,你们回去吧,我今夜必定是长跪不起了,不管父亲是什么态度,我跪,却是为我娘跪的。”

    明婆叹口气,珍娘去世这三年,每个忌日,封之信必定会长跪不起,她自知劝不了,淡淡摇了摇头,和二婆子退了出去。

    亓官初雪看了看天色,漆黑如墨,月明星稀,像个该有故事的样子。

    除了封凡、封玉陪着少爷,其他人都走了。

    封之信不忍心,将他俩也打发回去睡觉了。

    亓官初雪轻轻跃下树,她走回“深院”,走到封之信面前。

    封之信惊奇的看着她踏拉着鞋子,站没站相的端起餐盘,走出了“深院”。

    她回到厨房将饭菜加热了一番,重新盛好,又端着回到了封之信的面前,见左右无人,便随意的往地上一坐,将餐盘往封之信面前一推,说道:“现在无人,吃一点,没人知道的。”

    封之信盯着她看了半晌,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亓官初雪笑起来:“你是少爷啊,封家大少爷。”

    封之信又问:“白日里那道红靓汤,你是怎么学会的?”

    红靓汤,她随口起的名字,他居然记得。

    亓官初雪回答:“自小就会,我娘每日里给我做的。”

    封之信问:“你叫什么名字?”

    亓官初雪回答:“潸潸。”

    封之信问:“怎么写?”

    她指了指自己右眼下的泪痣。

    封之信盯着她看了看,问:“潸然泪下的潸?”

    她点点头。

    封之信又问:“你是哪里人?”

    “青州。”

    “你家中除了你,可还有姐妹?”

    “没了,小时候就我和娘相依为命。后来我娘也死了。”亓官初雪回答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就好像在诉说她真实的身世。

    封之信淡淡问道:“来我府中,是何目的?”

    “有处挣钱、有碗吃饭、有地睡觉。”

    他没再继续问,打量着亓官初雪,忽然,他猛地出手,手指为掌,对着亓官初雪的喉咙猛切了过来。

    亓官初雪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纹丝未动。

    封之信这一掌力道虽大,但在距离她脖颈几厘处稳稳停下,看着亓官初雪,问:“你为何不躲?”

    亓官初雪好似被吓得不知所措,怔怔的看着封之信,反问:“少爷……你这是为何?我该怎么躲?”

    封之信收回手,说道:“好了,你下去吧。今夜不必再来了。”

    亓官初雪假似稳了稳心神,说道:“你饭还没吃呢。快吃吧,不然我还得热。”

    封之信低头闭眼:“都说了让你今夜不要再来……”

    亓官初雪不等他说完,神秘兮兮的说道:“你吃一口饭,我告诉你一个方法。”

    封之信闻言,睁眼问她:“什么方法?”

    亓官初雪低声说道:“让你娘进祖坟的方法。”

    封之信皱眉怒视着她,道:“你岂可偷听我们说话?”

    亓官初雪叹口气:“我也不想听啊,但是我第一天来,你都还没吃我做的饭,我哪敢离开,只好等在旁边啊,这不就听到了。”

    封之信有些不耐烦,沉声说道:“快快退下去。”

    亓官初雪却不走,她故意往前坐了坐,小声说道:“诰命夫人。”

    封之信听到“诰命夫人”四字,抬眼惊奇的看着她,完全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些。

    亓官初雪朝着餐盘努了努嘴。

    封之信犹豫了下,端起米粥,喝了一口,亓官初雪见他居然没吃自己那道大作“庆元豆腐”,不甘心的朝着豆腐又努了努嘴。

    封之信无奈,夹起一块豆腐送到嘴里,瞬间,他表情呆住了,下一瞬,他瞪着亓官初雪,眼睛里似乎有火要喷出。

    亓官初雪不明所以,问:“怎么了?好吃吗?不好吃吗?”她拿起另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豆腐送到嘴里,刚嚼一口,一口巨咸无比的味道窜满了全口,中间还牙碜的伴有许多盐粒子,咯吱吱的,在她上下牙上翻飞。

    呸呸呸,她一口吐了出来。

    对着封之信说道:“快吐快吐!打死卖盐的了。”

    封之信忽然饶有趣味的看着她,没吐,反而将一口豆腐咽进了肚子里。

    她惊道:“咽了?你怎么咽得下去?”

    他却道:“说好的,一口饭一个方法。”

    亓官初雪忽然轻笑起来:“好吧好吧,看在你吃了这么难吃的豆腐的份上。”

    她第一次做饭,哪里知道该放多少佐料。

    她低声说道:“封诰命夫人,我猜这方法,不用我说,你一定也想到了。只是有一桩麻烦,咱们天汉,一个男人只能封三次诰命夫人,且必须尊卑有序。你既然是封家唯一的儿子,又过继给了嫡母,那么要封诰命也得先封嫡母,然后才能封你生母,也就是说,你要么为朝廷连着立两次大功,要么就是办出一件特别响当当的大事情,让圣人能准你连着封两个诰命夫人。”

    封之信声音一沉,问:“你是如何懂得这些?”

    亓官初雪嘴角轻笑:“书场里说的这种故事多了去了,你都不听书的吗?”

    封之信当然不信这些她是从书场里听来的,他冷冷一笑,说道:“你说我要是能抓住天汉通缉令上,排名第一的杀手初雪,够不够资格给两位母亲封诰命夫人?”

    亓官初雪心中微微一惊,脸上不露声色:“一口饭一个方法,具体怎么实现,还得少爷您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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