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至

    澹台师秀四下寻找着,忽然,在人群中,他看到一顶白色的帏帽。

    虽然看不到眼睛,但他知道,帏帽下的人正在注视着他。

    亓官初雪传音说道:“我此刻就可以救你出来,远走高飞。”

    只见澹台师秀冲着她摇了摇头。

    她传音问:“为何?”

    澹台师秀却只微微一笑,双眼一闭,不再看她。

    封之信见澹台师秀侧头看向人群,又在囚车中轻轻摇首,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个白衣白裙白帏帽的人正在人群中伫立着,宛若一朵孤零零的梨花,洁白无瑕,却似有着三千倔强压在蕊上,她不动则已,若她心思一动,三千花蕊便仿佛能摇晃星河,将她满身芬芳,散入天地之浩荡,直至她周身每一片花瓣都变作星霜,点缀着红尘的无常。

    礼轻拍他:“子厚,看什么呢,看得痴了?”

    封之信将目光收回,说道:“今晚,九垓宫里,可要热闹了。”

    夜色入了宫墙。

    九垓宫中夜色如墨。

    月昏星稀,广袤无垠的黑暗,让高耸的宫殿显得越发神秘和诡谧。

    亓官初雪小心翼翼的游走在屋檐廊脊之间,要想救出澹台师秀,今夜,就不能惊动王兆。

    距离她上次来,不过月余,加上今夜澹台师秀会入九垓,他私兵众多,是天汉人尽皆知的秘密,为了防范有人冒险救他,九垓宫中这几日守卫森严,每隔几步便有岗哨,三五成群,高高低低,或隐或现,真个是戒备森重,严防死守。

    亓官初雪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自从上次见识过王兆的武功,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天下第一梦”碎成渣子的同时,也难能可贵的生出了一些谦卑之心。那阿鬼带着她跑断腿,说破嘴也没能成功教育出来的“谦卑之心”,终究是靠着她自己的血与泪合成出来了。

    后来她自鸣得意的算了算,阿鬼生出“谦卑之心”,怎么也是五十岁开外的事情了,而她,二十五岁就成功拥有,嗬,整整早了师父一倍的年龄,以她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步伐,方方面面赶超她师父,那是早晚的事。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终于每天得以安睡,就算日日夜夜心系报仇之事,本性本心也终归回归了她自己,毕竟自小她就总说:不论江湖怎么变,我永远都是我。

    福麟殿内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烛火并不甚明亮,殿中轻纱幔帐,层层荡漾,给人似幻似梦之感。

    亓官初雪赶在圣人回来之前进了福麟殿,她运内力腾跃躲闪,避开了各种宫人、护卫、进殿官,转瞬间便悄无声息的在殿中“参观”了一圈,然而她心中却生出一股疑虑。

    和太子的福青殿不同,福麟殿造的极为大气且……有异域风情。

    首先,便是它那宛若天际的穹窿,待她抬头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一个又大又圆的穹顶,居然是由四个小穹顶拼接而成。穹窿在横向上各由小半个穹窿支撑,每个小穹窿两侧还有一个半开敞式建筑,中间均有漫天的纱帐分割区域,长长的轻纱又刚好顺着穹顶末端,分别将殿内的行进路线,引向东端的后殿和西端的前厅。

    大穹窿的四周,又绕以双层的花廊和小厅,从而形成一个美轮美奂的建筑群,身在其中,只觉雅致幽静,让人完全不会和戒备森严的皇家宫殿联想在一起,却会让人难以想象,这样一座宫殿是出自何人之手,又是何人来居住。

    忽的,她抬头又看向那穹顶,就见上面的装饰纹样极为眼熟,那蔓藤、扭索、短矛、还有那莨苕叶形的涡纹图案,明明都和她家的纹样如出一辙。

    亓官初雪轻轻一笑,不需多想也知道,这里,很可能就是阿鬼设计制造的,毕竟他曾经游历多国,为的就是向这些国家的国王、君主发预言。那他来到天汉这么许多年,认识天汉的圣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为何听他讲过这么多故事,却独独没有提及过天汉圣人之事?

    她正自思考,忽听殿外有人喊了声:“圣人至。”

    就听门外一众宫人、护卫、进殿官齐声说了句:“圣人万安。”

    亓官初雪便压低了气息,藏匿了身形,静观其变。

    就见一人穿着赤黄色的袍衫,带着九环带,一头灰白的银发飘逸未梳,迈着大步,洒洒然走入了福麟殿。

    敢这么大摇大摆走进福麟殿的,也只能是圣人他老人家了。

    亓官初雪盯着圣人看了看,只觉他那雍容华贵的气质和太子礼确实很是相像,只是容颜沧桑了许多。

    他身后的一众随仆,各个低眉垂眼,几乎眼观鼻,鼻观口的跟在其后。

    就听圣人问了句:“史官到了吗?”

    跟着他进店的官员中,有人答道:“臣在。”

    圣人点了点头,说道:“把庭芝带上来吧。”说完,他便穿过花廊,来到福麟殿的前厅,坐在议事的龙椅上,随意的将六合靴一脱,赤脚盘坐,闭目等待。

    没一会功夫,就听铁链的声音哗啷啷,由远及近的响来。

    有宫人禀报:“犯人至。”

    圣人说了句:“带进来。”

    澹台师秀走得很慢,镣铐铁链一步一响。他被前簇后拥着进殿,想来是怕他会对圣人不利,腾骧四卫营的护卫们,翠绿翠绿的将他团团围住,各人手执长剑,一副蓄势待发之状。

    亓官初雪一见澹台师秀模样,眉头都不由得紧紧皱起。就见他脸色惨白,头发、衣服上的血迹更多,有的地方甚至旧伤新作、血迹未干,人被带上殿时,就这样滴滴答答的任由血流如注。

    澹台师秀跪下说道:“臣澹台师秀,拜见圣人。”

    圣人就这样盯着澹台师秀看,毫无反应。

    亓官初雪心中来气,她算了算距离,倘若王兆和王直不出现,救出澹台师秀并不困难,就凭他区区禁军,哪怕是那传说中的腾骧四卫营,甚至就是翊卫司所有人马都出动,自己拼尽全力,也定然能将澹台师秀救出去。

    只是救出去之后,他二人又该如何?圣人面前劫囚,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孤家寡人一个倒不足为惧,但澹台师秀一家上下,千口人命该当如何?难道要逼他造反不成?

    她心中暗暗叹口气,难怪在白虎门下澹台师秀冲她摇头,不是他想被囚,只是,他不能,为了家人、部下、亲兵、家仆……他不能冒险。

    上下打量了澹台师秀许久,圣人终于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哪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澹台师秀?”

    澹台师秀跪在地上不卑不亢说道:“是臣。”

    圣人忽的厉色问道:“庭芝,你可知罪?”

    澹台师秀不慌不忙回答:“敢问圣人,我有何罪?我为国家夺回一城,是为忠,救百姓于水火,是为仁,为兄长报仇是为孝,此役仅动用我的亲兵和太子派出的翊卫,以及自愿帮我的武林人士,并未动用国家一兵一卒,可为义,既然是忠孝仁义之举,又何罪之有?”

    圣人闻言哈哈大笑,他将手一拍,问:“庭芝,你真是一点没变,你可还记得,寡人第一次见你是因何缘故?”

    澹台师秀跪着不敢抬头,低头回答:“臣不敢忘记,那是喜洲城之战后不久,圣人您老人家招我觐见。”

    圣人抬头想了想,回忆道:“得有十年了吧。我记得那是一个九月初七。焉項人忽然来侵。当时你还只是喜洲城一个小小的驻军首领,名不见经传。”他说着低头看了看跪在厅中,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的澹台师秀,接着说道:“原本喜洲城只是凉洲城旁的一个小县城,焉项人根本没有把这个小城放在眼里,他们以为这么一个小破县城,可以抬腿就进,是以在大军进攻凉洲城的同时,只派出了一小队人马攻打喜洲城,却没想到这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城,竟是一块他们啃不下的硬骨头。”

    澹台师秀垂首跪着,静静的听。

    圣人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庭芝,你那时也才弱冠吧?”

    澹台师秀答了声:“是。”

    圣人点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他接着说道:“那时,你就带着全城的百姓坚守,硬是没让焉项人训练有素的兵马破了城。后来,凉洲城破,焉项主将听闻你的爱妾正在凉洲城内,便抓了你的爱妾,想逼你就范。

    “你当时登上城墙,眺望着凉洲城的方向,默默流泪。却没有开城门出战,也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去营救你的小妾,始终闭门不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毫不就范。当时有很多人参你胆怯,说你怕了焉项人不敢出战。但寡人觉得,他们那都是书生意气,不懂军事。”

    澹台师秀闻言,忽的抬头。事情过去十年,圣人从没提起过当时之事,原来,他竟能在千里之外,看懂他的心思。

    圣人与他目光相对,说道:“打战看起来简单,实则相当复杂,若没有全局的考量,万全的部署,细致的筹备,是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贸然出兵的,否则结果只会是一场惨败。寡人可有说错?”

    澹台师秀若有所思的看着圣人,揣摩着他的话中之意。

    圣人捋了捋灰白的长发,接着说道:“后来,他们把你那爱妾的尸首分成几块,送到城下,你依然不为所动。于是在凉洲城破后,焉项人便把所有的兵马都用在了喜洲小城上。可是他们想破头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也没能破了城。

    “硬功攻不下,于是当时焉项人的主帅,寡人还记得他的名字叫西,西诺逻恭禄,对,就是这个名字,西诺逻恭禄便想用智取。他派出了一个使者,想游说你。寡人记得,当时的使者乃是一个叛降的天汉人,他劝说你,那么大的凉洲城都已破,焉项大军席卷而来,你一个小小的喜洲城怎么挡得住?他说他的舅舅就在喜洲城中,他平时很是惦记,劝你不如早降,以保全城内百姓。”

    澹台师秀看着圣人的眼神,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一个日理万机的圣人,居然能对十年前,一场甚至不会被记录进史册的小战役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晰。

    圣人看着澹台师秀一脸惊讶的表情,神秘的一笑,接着说道:“你当时回他:‘按照天汉律法,降贼者诛灭九族,我身为朝廷官员,只能誓死抵抗,怎能背叛国家投降!’说降又碰了硬钉子,焉项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攻城。可是又打了八天,还是没能打下来。西诺逻恭禄的使者又来了。

    “这回使者也学聪明了,他到了喜洲城下,再也没有劝你投降,只是对卿你说道:‘大人既然不肯投降也就算了,我们大军准备班师,但我们主帅实在不想空手而归,城中难道没有财物送给我们一点吗?’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当时想了想,便痛快的答应了。当时寡人还在想,你到底会给些什么东西?难道要给他金银珠宝?粮食马匹?那和投降又有什么区别。”圣人说到这,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谁知道,你找来了城中的乞丐,让他们脱掉了自己衣衫,又发给他们新的衣衫,然后将他们这些旧的不能再旧的,破的不能再破的衣衫、鞋袜,统统送给了西诺逻恭禄。”说着,圣人笑的大开大合,仿佛这是他作为皇帝,一生中见过最好笑的事情。

    澹台师秀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很多细节,他这个亲历者都已经记不清晰,圣人作为整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如何能记得如此清楚?

    圣人笑了一会,说道:“收到破衣服破鞋,这下轮到西诺逻恭禄吃惊了,他没想到喜洲城穷成这样,居然只能拿些破烂当礼物。于是决定,这个城太穷了,不打也罢,当天夜里,就决定收营撤兵。可是临走前,他们还是对着喜洲城的城墙发起了一番进攻。你就这样任由他们打,既不出兵,也不还手,等他们前脚一走,你就连夜打开城门,命兵士们满地捡拾可以使用的兵器,又命人将战场打扫干净,之后火速关闭城门,毫不松懈,严阵以待。

    “果不出你所料,西诺逻恭禄的骑兵并没有走远,他们就在附近,准备第二天杀一个回马枪,给你点颜色看看。谁知道,等到焉项人骑兵再回来时,他们可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因为喜洲城的防备更加森严,想杀回马枪?下辈子吧!”圣人说着说着又大笑起来,就听他笑声真挚,丝毫没有一点勉强假装之感,看来是对于澹台师秀的做法,从心底里赞誉的。

    澹台师秀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很多战争的经过,他根本没有写进战报,圣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圣人满脸笑意的看着他:“寡人从没说过吧,其实……寡人当时就在喜洲城中。”

    澹台师秀这一下,震惊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一直深得圣人的信任,朝中总有人奇怪,一个人得一时的圣眷并不难,难的是常年得圣眷,澹台兄弟,尤其是澹台师秀,一个毫无背景、不站队、不上进的武将,怎么就能得到圣人如此的青睐,原来,一切的原因,竟是因为当年的那场战役,圣人也亲身经历了。

    圣人看着澹台师秀错愕的表情,哈哈笑道:“那一年,寡人得一先知发了预言,说是让我去西北寻一人,此人将来可于危难中,保我天汉江山。正巧那时寡人和阿兆生气,便想微服出游。寡人心想,既然有先知的预言,那此行定会平安无虞,就算有险,也会化险为夷,于是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宫人,便出发了。谁知,走到喜洲城时,正巧赶上了焉项人大举进攻,居然就被困在了这座方寸大的城中。朝廷为了稳定人心,并没有将寡人不在安庆的消息发散出去,其实,当时知道寡人身处喜洲城的,也确实没有几人。”

    原来如此。

    亓官初雪这下算是明白了,为何澹台师秀和他的哥哥澹台云响,两个白手起家的兵士,居然可以坐到西北制置大使,和东北制置大使这样的位置。圣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整个国家的北部防线都交给了他二人。

    这种信任,一直令满朝文武不解,此时,才终于揭晓了谜底。

    澹台师秀俯首在地,颤声说道:“臣罪该万死,不知当年圣人竟然就在城中,若是您老人家当年有个三长两短,臣……臣……”他回想当时的景况,实是后怕不已。

    圣人却风轻云淡的说道:“今日我将此事说了出来,自有史官会写进史册,寡人对你的偏爱也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他笑意渐去,正色说道:“庭芝,今日我将阿兆和王直都请进了黑石屋,他们在其中是听不到我们一字一句对话的,却单单留了史官记录你我二人的对话,你可知为何?”

    澹台师秀不敢抬头,摇了摇头:“臣不知。”

    圣人:“一是还你当年保全喜洲城的,等于就寡人于危难的恩情。二是,给你敲敲警钟。”

    澹台师秀将脸贴的更低,半晌没有言语。

    圣人说道:“一个人的官做的太高太大,就会忘记一些初心。对吗?”

    澹台师秀答道:“臣不敢。”

    圣人说道:“你霸居一方,住的宅子比寡人的福麟殿都要奢华,养的私兵,比寡人的禁军都要众多,你的妾室,多的堪比历朝历代皇帝的后宫了,我所言可有不实?”

    澹台师秀额上都要渗出冷汗,只是答道:“臣不敢。”

    圣人却说:“其实这原也没什么,寡人信你,就像当初在喜洲城时,百姓们信你一样。只是,总有人要参你,说你称霸一方,豢养私兵,居心叵测。初时寡人只是听听罢了,并未往心里去,但是听的太多了,就不免心烦了。这一次你更是无旨出兵,不管你出的是什么兵,总归是抗旨不尊了,对也不对?”

    澹台师秀静静听着,他知道圣人这是要发难了。

    圣人说道:“当然,寡人知道,这件事,不是你一人所为,太子、子厚、各个有份,但是寡人只抓了你,你可知为何?”

新书推荐: 如懿传之奇迹婉婉 霹雳切片小剧场 开门,玩游戏 互赎 谁还不是个十万岁的炮灰呢?! 思远思远 南言北雪 你是世界的开始 清风明夏 有福之女不当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