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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山绝壁(一)

    眼见快到城门处,混乱的人流中,亓官初雪随便在地上拾起一件破衣,寻块干净的地方扯下一块布,系在脸上做面巾遮面。

    忽见一队兵士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看打扮知是澹台师秀的部下,她闪身躲进了巷陌拐角处,失踪了近两月,此刻还是先不露面为好。

    就见兵士似乎在巡城,又似在找寻着什么,她远远见一个兵士嘴在微动,知他正与身边人低语,便运起内力聆听。

    就听那兵士说道:“两个月来已经把附近能找的尸体都找来了。这般寻找死尸,你可知道到底是为何?”

    另一人小声说道:“还能为何?指挥使不死心。”

    原先那人说:“指挥使到底在找何人?”

    另一人说道:“指挥使逢尸体必亲验,据说是在找女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见有一次指挥使大发雷霆,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原先那人道:“女人?难道指挥使找的是……可是我听说就连咱们恩府都放弃了。”

    这时小队前面一人忽然回头,小声说道:“我有一次亲耳听见恩府劝指挥使,说恩堂定是为师父报仇去了,有一日自己会回来的。可是指挥使不听,偏要将附近城池所有的尸体都带到他面前,他亲自检查后才能处理。”

    原先那人叹了口气,“看来指挥使对咱们恩堂……”他话说到一半就被另外一人打断:“恩府都没说什么呢,这种事,你可休要多言。”

    几人便不再说下去。

    眼见这一小队兵士渐渐走远,亓官初雪慢慢自小巷中转出身来。

    原来这两个月,封之信一直在找她。

    也算不枉费她一片痴心。

    她快步行至城门处,抬头看了看崖洲城的城墙,比祁洲城的高大气派许多,见楼梯有重兵把守,她便觅角落处飞身而上,攀着城墙,悄无声息跃至了城楼之上。

    但见城楼上层层兵士,把守森严,却不见澹台师秀和封之信的身影。她运起内力凝神静听,听到东北方向竟有打斗之声传来,听声音动手之人的武功尚都不弱,心道:如此兵荒马乱是何人还能在此打斗?便循声而去。

    自崖洲城楼向东北方向走,乃是顺着山路上行,她依稀记得此处,正是少年时阿鬼带她和商寂游历之地。

    当时她年纪尚小,还曾开玩笑问阿鬼:若是从崖山绝壁这里跳下,烟雾云彩都踩在脚下,起步真如会飞一般?阿鬼笑答:自古悬崖万丈坑,跳下去,人就会变做一团肉泥了。

    之后阿鬼还站在崖山绝壁前问了她三个问题。

    第一个是这世上,不违律法,也合情合理之事,可不可做?

    第二个是若不违律法,但违背情理之事,可不可做?

    第三个是若不违背情理,但却违背了律法,可不可做?

    这些,她都清楚的记得,只是这些问题对于一个不学无术的少女来说,着实有点深奥,当时的她虽然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终究是懵懂囫囵的状态(详见第三十九章),直到后来与辛盈和丫鬟银泥玩五木时(详见第四十九章),听封之信讲了阿鬼对他的教诲,她之前想不通的地方,才终于融会贯通。

    阿鬼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即使如他是先知,能知许多人之不可知,也无法预料出人的选择,连他自己的选择也无法提前预料,这便是造物主最公平大能之处,无论是否符合情理,无论是否违背律法,无论做何选择,都有每个人自由选择的意志,当然,选择之后,总要为此付上代价。

    她快速往山的高处走,就见地势越高,兵士越多,排列整齐。

    她悄悄打昏了队尾一个兵士,换上其装甲。混入向山上巡走的小队之中。

    一直上到悬崖处,忽见有四人打斗正酣,两两为战,甚是激烈。

    待她看清四人是谁,心中狠狠沉了一下。

    山壁之下打斗的两人,竟然是澹台师秀和商寂,稍远处越斗越凶的,则是封之信和王直。

    亓官初雪心中惊讶,不知这四人为何打了起来,其他几人还好,可封之信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动武?她一双眼睛不自禁的死死盯着商寂直看,仿佛想用眼睛洞穿他一般。

    就听澹台师秀边打边骂:“商津生,枉我和子厚如此拿你当朋友,没想到你竟然做了王兆的走狗?”

    商寂边挥刀边道:“这已经是第八道金牌了,你抗旨不尊,是不想活了吗?”

    澹台师秀笑道:“我回了安庆,就能有活路?”

    商寂劝道:“你的坚持没有意义,掌印大人和种家不出兵,你也看到了,就凭着你带来的人马,根本挡不住宛剌人。议和才是最好的选择。”

    澹台师秀骂道:“山城体系如此完备的防御之策,明明可以将宛剌人打回老家去,偏偏不出兵,偏偏要双手奉上大量的岁币,我请问你,这些岁币哪里来?最终还不是要靠增加赋税,转嫁到老百姓身上?积贫积弱,强取豪夺,这一战已经让多地的百姓民不聊生,再搜刮压榨,他们哪里还有活路?不如现在奋力反击,将宛剌人一举击退,才是正途啊。”

    亓官初雪听他们言道“第八道金牌”,心中一凛,知这乃是天汉国圣人下发传递速度最快的“御前文字”,据说这种“金字牌递”可日行五百里,就为了将圣人的旨意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地方,如今澹台师秀竟然已经收到八道金牌,看来圣人这是铁了心要议和。而八道金牌都叫不回的大将,只怕就算回程复命,也难逃一死了。

    又听商寂说王兆和种家始终不曾出兵,难道这两个月,竟然全靠的是澹台师秀的部队在苦苦支撑?

    她知商寂武功远不如澹台师秀,但他佯攻招式繁多,刀法又快,眼花缭乱的刀式在澹台师秀眼前翻飞,竟然让他一时之间辨不出真假,生生被商寂的刀法压制住了。

    她又仔细观察澹台师秀的武功,二人在夺平洲时没少合作,后来也曾切磋过几次,知道他一柄“斩/马/刀”,又长又重,最适合马上作战,招式走的都是大开大阖的路子,近距离攻击时,确实很容易被商寂这种快刀所压制。

    就见他一招“望川”、一招“劈海”,出招如他指挥属下作战一般,大气至盛,气势磅礴,却都被商寂用快速游走的刀法躲开,澹台师秀又一招“斩龙”、一招“惊蝉”,商寂则一招“雪流百川赛西风”轻松化解开来。二人宛若打个平手,一晃十几招而过,澹台师秀竟然一点便宜也没占到。

    亓官初雪将目光自商寂身上移开,不自禁看向封之信,他打王直,武力上自是没有悬念,然而,许久未见,陡然之间乍见情郎,亓官初雪就觉得心中翻涌难耐,又得知他这两月时刻不停的寻找自己,鼻子竟然要发酸。

    就见封之信此时比在祁洲城分别时更加消瘦,想来这两月战事吃紧,他必是操劳辛苦,日夜不停。潸潸不在,更是连一顿可口的饭菜也吃不上。

    念及此,她心中忽的难过非常,想到封之信不似澹台师秀有众多姬妾体恤,家中冷冷清清,唯一的父亲也冷漠严厉,就连自己也欺他骗他,这世上还有谁会关心他?

    她正想着,就见封之信一剑刺到王直右腿上,王直登时惨叫一声,手中剑却不停,边刺边说,语气急躁:“掌印大人和种家要求交出拈花落剑,是因她罪大恶极,杀了太多朝廷大员,又杀了种家大小姐,还意欲刺杀圣人和封长清封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封之信,你可听明白了?”

    封之信此时剑刃向内,看来还不想伤他性命,平静说道:“她或许已在祁洲城一役中战死。”

    王直嗤之以鼻:“休要拿这些谎话来搪塞我,这是圣命,你敢违抗?军中将士谁人不知你二人感情非同一般,可她是要犯,你是翊卫司的指挥使,你难道要包庇她?”

    封之信始终是防守招式,摇了摇头,神情黯然说道:“我不知她在何处。”

    王直狠狠道:“封之信,我念与你自小相识的情分,已经一再宽容,再不交出拈花落剑,别怪我连你一起治罪。”

    原来,是有圣命要抓她亓官初雪。

    她心中奇怪,明明是商寂将她关了起来,若说他害死阿鬼,和王兆沆瀣一气,又为何不将自己交出去。

    却又为何此时将自己放了出来?

    再者,王兆这群阉人,此时此刻不去对付外敌,却偏要抓自己,难道还是为了那半本《鬼说物要》?

    就听封之信坦然一笑:“大敌当前,先是八道金牌勒令庭芝退兵回安庆,现在又要用抓拈花落剑的名义治我的罪,你们这是司马昭之心。”

    就听山路上忽的有人尖声尖气的说道:“指挥使,这话是何意啊。”

    亓官初雪闻言心中一凛,听声音知是王兆来了,她不敢大意,将战盔压低,收起内息,凝神屏气,躲进士兵后排。

    就见王兆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百十来号宫花护卫,上得山来。王兆一见四人打斗,喝道:“直儿,令卿,还不退下。”

    在场所有人均是一怔。

    王直自然各个都识得。

    令卿,叫的却是谁?

    就看王直和商寂闻言,乖乖停手,退了下去。

    澹台师秀与封之信对视一眼,向着商寂惊问:“你究竟是何人?”

    王直轻描淡写说道:“诶,你们还没有彼此介绍吗?这位,”他说着一指商寂,“不就是宛剌二王子,夫蒙令卿。宛剌上一任国主在位时,将他定为质子送来天汉,正是城外那位夫蒙国主的亲弟弟,宛剌徒单皇后的亲儿子。”

    亓官初雪就觉心中“嗡”的一声,眼前都黑了一瞬,然而她稍一思索,已经明了一切前因后果。

    难怪他会在武塾之中;难怪在襄洲城外见到商寂时,他会是那副模样,彼时宛剌的徒单皇后才被杀不久,他一定是得知了亲生母亲的死讯,匆忙之间赶过去想为母报仇;也难怪他会深夜出现在英洲城,且不留下活口……

    忽的,她又想起自己在平洲城最后一次见他时,告知了他自己要去九垓宫找王兆复仇之事,所以王兆和王直才会收到消息,早就设下阴谋网罗等着她。若不是澹台师秀和封之信都拜托太子礼救她,她恐怕早已没命。想到此,她心中冷笑,那几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只可惜是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答案。

    原来,一十九年的朝夕相伴,终归是一场空。

    不论是阿鬼还是自己,都比不过他的血脉亲情。

    可是,他想她死也就算了,他如何能害阿鬼,他怎么下得去手?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直接将商寂抓住问个明白。

    澹台师秀冷冷说道:“夫蒙令卿,我们知有此人,思考过千万种可能此人到底是谁,是否还活着,却没想到竟然是你。假扮成商人,与我们结识,你到底意欲何为?”

    商寂淡淡一笑:“我一个质子,能有何欲?不过都是听命行事罢了。”

    王兆举起手中金牌,不耐烦道:“圣人金牌在此,特令澹台师秀及诸路军马,班师回朝,赴阙奏事。”

    就见他手中举着木牌朱漆黄金字的“圣人金牌”,颐指气使的模样,让亓官初雪恨不得登时在他身上戳上百八十个透明窟窿。

    王兆说道:“澹台大人,这已是第九道金牌,圣人特命我亲自送来,说道,若是仍然抗命不尊,就地问斩。“

    澹台师秀哈哈大笑道:“王兆老贼,你明知崖洲城与安庆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夫蒙令洪的战船就要开到,你却硬要此时撤兵,圣人糊涂,我可不糊涂,你这是要将安庆拱手赠人。“

    王兆笑道:“多说无益,澹台大人,你是班师还是受死,可有答案了?”

    此时,忽听山下东西两侧,莱阳河和洛茵河处都传来巨大的水声,同时还伴有号角、战鼓之声。

    崖山绝壁上的人都心头一紧,知这是夫蒙令洪的战船终于到了。

    崖山绝壁之下,正北和西北乃是万丈悬崖,鬼斧神工的天堑使得崖洲城和其他城池不同,要想破城,什么骑兵、步兵、攻城车,一概用不上,唯有依靠战船才能通过两条主河道靠近崖洲城。

    是以这一次,夫蒙令洪调集战船,有备而来。

    王兆笑了笑:“看来澹台大人是不准备接旨了,我还得赶着去和夫蒙国主商讨议和的事宜,既然如此——”他叫了声“直儿”。

    王直拔剑向着澹台师秀一跃,空中转身手中长剑威武雄壮的向他刺来。

    澹台师秀刚要挥起□□迎战,就听山道上一声大喊:“兆父,手下留人。”听声音就知来的是太子礼。

    太子礼带着其手下的翊卫司翊卫正自山下快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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