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9年前，彼时14岁。

    上了初中后她越来越少打我，因为她逐渐打不过我了。她停止施暴行为，不是因为我有反抗的意志，而是我有反抗的力量。我长大了，有一个成年人那样高，我的力量逐渐能够与她抗衡，她才不得不更改对付我的策略。她真的是个贱人。

    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也像看着弟弟那样笑意盈盈地面对我，“劝说”我去做她要求的一切事，刚开始时我感到怪异又惊奇，也渐渐地想与她唱一出母女和睦的戏，可是她实在太反复无常了，她隔着一张假面看见了我在生活变得更称心的同时竟完全不掩饰对她的蔑视和憎恶（是这样的，当我发现她越来越打不过我，我就将对她的憎恶大胆地摆到台面上了），她恐怕愤怒难抑，就忍不住暴露出本性来。这个人在我的眼中扭曲得可怕。

    我想弟弟也同样厌恶她吧？

    弟弟常常跟她打架。（男孩子的力量增长得真快啊，现在弟弟还矮她一个头呢，力气已增长到足以和她抗衡了，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像相扑运动员那样相互钳制着对方的上肢，谁也奈何不了谁。我真羡慕！）有时候是弟弟做错了事，母亲用鸡毛掸子打他，弟弟的力量已经够双手抢过鸡毛掸子扔到一边，转身与她赤手空拳相搏。哈哈，我有幸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我看见了母亲她明显愣了一下，她的行为马上就从威吓改成劝诫了！从那之后她更积极地采用怀柔政策，我想我亲眼目睹了她的转变吧？人类小孩经历青春期时真能有日新月异的变化！

    有时候是弟弟主动挑起争斗的，这种情况最近发展得越来越多，我想弟弟也不愿意再忍她了。前些年母亲经常装出慈祥的面孔贴近弟弟身边温柔地训诫他，她的话听着像对浪子的规劝，只是像那么一回事儿罢了。我猜她讲述中夹杂了许多她自己的贪念和对弟弟的贬低（她想将那些东西灌进弟弟的脑子里）。因为弟弟很懒成绩又不好，她就让弟弟向我学习。这根本就没有用！她自己都不信她讲出口的话对弟弟有用！毕竟她作为一个家长可是身体力行地对我和弟弟用了两套完全不同的教育体系，她讲了那么多也只是做做样子，还惹人烦！等逢年过节我父亲回到家，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对我父亲说“我说过他了，他不听，我能怎么办？”近些年弟弟已经习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世隔绝，尽管他房门的锁头都被撬烂了，谁要是没经他同意踏进他的房间里，他就发疯！他和母亲搏斗的情景就发生在这些时候，或者母亲在他耳边叨叨叨让他心烦了的时候。

    这也许跟我有些关系。

    我的房间母亲她从来都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要是把门锁上，我会挨打。因为我的衣柜里放着其他人的衣服和他们用的被子和被套，我没道理不开门。我的衣服是母亲买的，有一些是母亲不穿后给我穿的，我学习的书是父母给钱买的，我用的柜子、梳妆台、床也是，整间屋子都是他们的，我也是。我和我周围的一切事物，没有一件属于我的。母亲说如果没有她我早该死了，我和这一切全是从父母身上得来的，我本人什么都不是。也许有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我想了又想，恐怕只有别人无偿送给我的礼物、我从爷爷那里继承的砚台和那只小羊吧，我想不到更多了，这些东西是我凭空得来的，我没有用花着父母的钱买来的物件或者我的努力去交换，它们清清白白。可即使我成了那些东西的主人，我本人还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奴仆。早年间我接受了这种说法，现在我不会这么想了。虽然我没想明白要怎样驳斥她灌输于我的这些观点，好歹我打得过她了！不管我这里有没有道理，我可以表现得快活一些。现在她每天依然神色如常地自由进出我的房间，当我不乐意的时候尽管朝她大吼、朝她狂吠：“滚出去！”我做这些事是没有任何前奏的，全看我的心情，她要是生气了拿着家伙闯进来，我不怕跟她打一架。

    她是一个有毛病的人，在我这里碰了壁，就想方设法从弟弟那儿讨点好处，就没完没了地去烦他显得两人很亲近，这对我弟弟而言也许是一种折磨。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我讨厌我弟弟，他畏惧我。他每次耍滑头都能从母亲那里得好处，我习惯了与母亲硬碰硬，这两者有质的差别。

    我在努力学习，我的成绩总是很好，每次考试我的排名总在年级前排，弟弟的成绩很不好。可能父母总拿我的成绩跟他比，他越来越自卑了。我想虽然我不觉得学习很有趣，但是初中的知识又不难，只要用心就很容易学好的。我努力地画着自己的小漫画，有时候给全班传阅，换来一句句赞叹声，那才叫我兴奋呢。比起学习我更喜欢画画，因为只用定下心来就能画好，而且我做得特别好，就容易惹人夸，我就能做得更好了。是画画让我变得不同了。

    不过她总会想到新方法折磨我，有一次我几乎以为要被她害死了。她已经不常打我了，但羞辱永无止境。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一米六的初中生，一百斤重，需要爬到防盗网上，踩着不怎么牢靠的锈迹斑斑的防盗网擦窗户，为了擦到窗的四角我肯定要整个人爬上去，然后另一个人从房间里彻底把窗户关上，母亲从房间里彻底把窗户关上，就像绝了我生的希望。我从爬上去的那一刻就开始抖了，我扒着防盗网和窗沿连接的四壁，那局促的小地方，我蜷缩着身体将窗户四角擦干净。我需要整个人蹲在防盗网里，一米六的身体伸展不开只能缩着，脚下是生锈的防盗网——只有一指宽的铁条焊接成的网架，用同样生锈的铁螺丝固定在窗口外沿。我一只脚掌顶多踩得住两条，原来只有几条锈铁条承接着我的生命，我得仔仔细细地踩上去，一不小心踩错了，悬空了，让防盗网发出点震动的嗡鸣，我要吓得快把心脏吐出来。我忘了说，我的父母是借钱买来这房子的，买下之前那个业主不知道已在这里住了多久，我随手戳一戳外墙糖果色的小小方块的瓷砖，它就脱落了，直直摔到楼下崩裂两三瓣，我家住七楼。家里有四扇外接防盗网的窗户等着我擦，才擦完一扇窗，后面还有三扇。当我爬上第二扇窗时满脑子都是我连带着脱落的防盗网跌落楼下摔死的场景。我原本是死都不想上去，可是那就要挨骂了，挨骂的时候只能看见那张不停开合的嘴，口水喷到我的脸上。我不得不上去擦。母亲想从里面关上窗户，我伸腿挡着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关，也因为我没能完全爬上防盗网，最远那角我死命伸着手也擦不到。

    “这样就行了吧？”我连番说了好几次，说到她烦了，她让我下来，叫我滚开，她自己爬上去擦了。我听着她“砰”一声从窗户外关上窗，双手毫无畏惧地大开大合擦着窗户，她甚至躬着身曲着腿站起来了，又“砰”一声开窗，从窗户爬下来，把脏抹布甩到我脸上，骂我没用。

    我就知道这件事结束了。其实从我从窗户上爬下来那时就感觉到我安全了，她要擦窗户就擦吧，她要是摔下去？我不知道了，这不关我事。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头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家人的死亡威胁。我在这个家里毫不重要，证明此的证据又多添一件。

    她可宝贝她的儿子了，全部人都宝贝这个男丁，做事的却总是我。因为我生来轻贱吗？可是当我有一天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学会做了，他们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呢？你看，她只觉得我毫不重要，却不能说我毫无用处。我倒希望我有一天能毫无用处，这样就可以不做事了。但是是不行的，如果我那样做了，还怎么能活着呢？

    弟弟想要东西会送到他的手中，如果是我想要的东西，还要权衡一下值不值得。我偶尔从她钱包里偷几块钱买零食，被抓住了就是一顿打。但是有一次她发现她丢了好几百块，她才发现那是弟弟偷的。（原来弟弟也有偷钱的行为，我也许挨了许多顿本不应挨的打？）

    弟弟偷钱去买点卡充游戏了，一共偷了好几百块，去手机店那儿换成了点卡后已经全部充进游戏里了。这件事当然是暴露了我才知道的，第一时间是又震惊又羡慕，他真是好胆啊！

    母亲厚着一张脸皮拿着用过的点卡去那手机店里讨公道，被店家当众骂她不会教儿子，幸好最后讨回了一部分钱。

    在外面被羞辱了，回来她就大发脾气，拿着一把菜刀追着弟弟佯装要砍他。弟弟围绕屋子跑了两圈发现最终难逃被追上的命运，他又开始装模作样……他伸着脖子到菜刀下：“你砍呀！你砍死我！”母亲握刀的手反而越躲越远，她被吓傻了，然后弟弟一哭，她理所当然地心软了，她把刀抛到一边，也跪下来抱着弟弟一起哇哇大哭。这其实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恰巧这时我憋急了不得不从房间里出来上厕所，她回头看见了我，一面咒骂着命令我去煮壶热水泡热毛巾，一面对弟弟好言相劝说：“我不追究了……不追究了，你别做傻事……”如此安抚弟弟，双手捧着他的脸蛋给他擦眼泪。（当时我觉得弟弟有十成的把握母亲不能将他如何，他向来演技很好的。）他们母子抱在一起痛哭，演母子情深的戏码，我煮我的开水。把水壶放在那边煮着，我上完厕所后又想缩回房间了。我又路过他们身边时突然挨了两巴掌，母亲指着我骂：“全都是你的错！你这个贱人，全都是你的错！”

    她又突然发疯！她叫着嚷着让我用铁盆将毛巾泡好端过来，我懒得理她！这种功夫留给她做戏用吧！

    父亲此角色仍不常登场，他已经活成了我们家的一台默默运转的赚钱机器了。我想他只感受到弟弟一天比一天难教育，除此以外一定还以为剩余的一切都平淡如常吧。

    还是不说家里的事情了吧……

    唉……怎么全都是不顺心的事呢？我曾经在日记里抱怨过P她根本不重视我，这现实一次又一次被印证了。

    活到14岁的我一次也没有过过生日，我想没人期待我作为一个生命诞生吧。家里人互相不记得彼此的生日，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也是原因之一。嗯，他们作为人没什么好庆祝的，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想我没犯过什么大错，我应该能安然享受这个节日才是，而且我应该试一下。我试着跟小羊说我生日快到了，它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可是我想收到礼物。P也想玩这个游戏了，去年她说她生日将近了，向我暗示她想要礼物。后来又问了我的生日日期，我想今年是可以期待的吧？谁知道结果真叫我失望……

    她怎么能送我那种东西？她真好意思送得出手啊？我死也不会忘记……用过的饮料空瓶子装着一瓶亲自泡发的水宝宝？P甚至是等我到她家去之后，她亲自带着我到厨房角落的一个橙色的胶盆里捞出来的。用什么装呢？她左顾右盼之后又想起一个被弃置在某个角落的饮料瓶，当着我的面清洗那瓶子，当着我的面将满满一盆泡发的水宝宝中捞出若干，将它们填到瓶子里再赠予我。对我说：“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了。”这种东西她是怎么送得出手的啊？我真的，觉得好丢脸啊！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掩饰了尴尬的表情，我看她脸上也毫无表情。难道她真的不觉得丢脸吗？她好像没有那种感觉呢，她送我礼物仿佛跟我无关……

    她说完“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了”这句话之后也不期待我的反应，她干自己的事儿去了。怎么能这样？我想我人好歹还在她的家中，她妈妈也在场，我不能让这场面太尴尬，我对自己委以重任，就假装很惊讶很热情地说：“哦！是水宝宝啊，好漂亮啊，我很喜欢！”我真恨自己居然能说出这么虚伪的话！后来她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态度！

    哼……本来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火的。

    去年她生日的时候，我向母亲要了二十块钱，自己掏了一百三十的过年利是钱，陪她去一家高消费的餐厅里吃饭了。她真是能吃呀……明明吃到吐了还拼命往嘴里塞，而且种种都要尝一口，吃不完就丢掉，真是奢侈，这钱在我面前像流水一样花去令我揪心无比。我后来猜想她那天的目的只是想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完吧……我一年的红包只有两百多，给自己花二十块买一本小说读都要心疼很久……

    那天出门之前被母亲阴阳怪气地讽刺：“你要去享福啦？她请你吃饭？怎么就没人请我吃饭呢？你叫P把我也带上好不好？”那天我回来之后，母亲又将我堵在门口：“你今天花了多少钱？80？你们吃80一顿的饭！钱全部花完了？吃饱了吧，你今晚不用吃饭也可以了是不是？”对哦，我没敢说那天我付了全款，我谎称我们AA……

    钱来之不易，我就这样把它们花光了，我好心痛啊……不过那时候天真的我天真地想，等我生日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对我好！谁知道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她要那样对待我，谁知道会那样啊？

    不过即使如此，我本来还不至于这么生气。

    今年她生日的时候，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因为生日撞上了上学日，我只能在那周周六的时候将准备好的礼物带给她。她收下了礼物又对我说：“饭约在下周吧，我们今天订了蛋糕，现在你要陪我去取，等下直接走到酒店去，我家在酒店约好了包间。”

    我喜出望外，“之后我们要去酒店吃饭吗？”她不理我。而且马上就拉着我出门了。

    从她家走去蛋糕店是一段长长的路，从蛋糕店走去预定的酒店又是一段长长的路。一路上我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蛋糕，身上出了很多汗，心里紧张极了。我问她：“你有很多亲戚要来吗？”她说：“嗯。”她的手机一直在叮、叮、叮地响，她有好多信息呀……

    不知道为何我觉得她兴致不高，但是我自己兴奋自己的。她们家里的人我只认识她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待会儿遇上她们家更多的亲戚时我要怎么介绍自己呢？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呀。我又问她：“等一下人真的很多吗？我有点怕……”她不耐烦地说：“是呀。”她拿出手机又看了一次信息。

    她为什么不耐烦呀？生日不应该开心吗？我真是个蠢蛋！当时我竟然还那样想，我真是个蠢蛋！你这个蠢蛋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

    马上就走到酒店门口了，我们踩在红色的地毯上，迎宾的服务员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领着我熟门熟路地走进酒店大堂、走过拐角、上楼梯、走进一条亮堂堂的通道，她突然停下了。她回过身来，伸手接过我一直提着的大蛋糕并对我说：“到这儿就行了，你回去呀。”

    “啊？”我愣住了，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我为自己将要见一些陌生人而且要坐下来一起吃饭而忐忑不安，为什么后一秒我的脑子就不好用了，她的话这么难理解呢？她是在叫我走吗？

    她一手提着沉沉的大蛋糕走到一间包厢面前，另一只手打开了门，包厢里的欢声笑语流了出来。里面有几个陌生的、与她差不多高的同龄人来门口处迎她，他们显然看见了更远处的我，于是奇怪地看了我好几眼，但门无情地关了，里面是欢呼的声音。我呆愣地站在走廊里，头顶亮堂堂的光压在我肩上，一定是那光太重了，我的腿还不愿意走……来往的服务员推着餐车奇怪地看着我，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之后才清醒过来，灰溜溜地跑回家了。

    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真是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我决定了！从此以后她要求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要敷衍她，我一定要这样做！我一定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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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的文理科分班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要在这里记录下来——

    今年选文理科的时候，父亲问我选哪个，我说我想选理科。他问我：“你文科的综合成绩更好。”我说：“理科好找工作。”他说：“嗯。”这样就定下了。

    我是为了以后好找工作才选读理科，我想去学艺术，这个奢望被藏进我心底了，我知道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有时候我为自己选择的路，与我要去的方向毫无关系。不过这其实不是我的选择，其实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哦，原来我只是走了个过场啊？这件事也许不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