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6

    写于10年前,彼时13岁。

    我上初中了。跟P没分在同一个学校,真可惜。我又没朋友了,我唯有一只会说话的小羊,我对谁都不敢炫耀这个。而且那东西讲话真难听,如果它讲的内容乍一听我搞不懂,注定我思考更久还是听不懂的,我把它用过的比喻写在作文里就能拿好高分,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它就是个自顾自说话的发声机器,除了说话气我也没办法帮我做什么。它还有什么用?它能承担我的任务吗?

    我的母亲认为我终于长大了一些,在一个周末,她计划教会我料理肉类,好将她彻底从家庭主妇的身份中解放出来。她强迫我做肉菜,有一天她把我锁在厨房里命令我肢解一只冻鸡。如果是成块的肉,我想我可能不会恐惧到手脚发麻。二十一世纪,住在城市里的孩子是没什么机会亲手宰牛、宰羊、宰猪的,屠宰场和肉铺的师傅帮我们做了那些,也赚取了那部分的附加价值,而且我还要为他们让我不用亲手宰杀活物就能吃到肉和不用承受杀生带来的心理压力而衷心感谢他们。

    我摸着冰冷冷的鸡的尸体,滑溜溜的,有黏液和未清理的鸡毛黏在上面,它的内脏已经被掏干净了。我闻到鸡肉味,我知道,我嗅过它和其他配菜被烹煮后糅合在一起,发出鲜美馨香的滋味,现在这似曾相识的腥味的却是来自冰冷冷的鸡的尸体,这竟然是同一种味道?腥臭,它是冷的,它是死了,它是死的呀……肉腥味蹂|躏我的嗅觉,我想吐……一想到我要拿刀将它斩开,我恐惧得刀都拿不动。我想我平日里吃的蘑菇炖鸡就是这样做成的?我再也不想吃了!

    母亲已经走进厨房里臭骂过我两遍,口水喷的我满脸都是。我用袖子擦脸,擦去了污渍和一层冷汗。我已经在厨房里磨蹭了一个半小时了。母亲守在客厅里,盯着我手足无措的身影,最终她实在无法忍耐,提着鸡毛掸子走了过来……

    一顿毒打之后,母亲右手提着刀,左手摁着我的脑袋让我蹲在地上。她把砧板放在地上,放到我面前,她爽快地将那只洗干净的鸡砸在砧板上,手起刀落,血沫、碎肉、脂肪、碎骨溅到我的脸上。她刚斩了一只鸡的手拎着我的头发,她强迫我看完全过程,命令我要清楚地记住。

    我吓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试过独自处理肉类。管她打我多少次我都不干。

    她总会想到新方法折磨我的。

    今年的暑假,她看我实在太闲了,她总见不得我闲,她想方设法差遣我。“当年生你弟弟时罚了好几万啊!我还要养你,赚钱给你花?你这个败家东西,快还钱来!”她用这原因打过我几次,后来又咒骂着叫我滚出家门找份临时工做,好将我廉价的劳动力换成握在手中的钱。我在J市这个小城市走了好几天,最终找到了一份临时工,我顺便把P也叫上了,她说她也愿意来。(我们虽然不在同一所中学中就读,但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且暑假就能在一起玩了。)

    我们两个拘谨又木讷的初中生腼腆地走进一家敞开的厂房问那儿的老板“你们要不要临时工”?老板一撇头指了一个方向,于是我们就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了。那是一间什么什么灯饰加工厂,我学着一些老婆婆将形状不同的玻璃珠子依照指定方法穿成一串,操作车床用铁环将线口固定,听说我们完成了这一步骤后,这些产品将送去隔壁镇子组装成璀璨夺目的灯饰。工钱依串成的珠子称重后结算,月结。

    我待在那工厂里觉得不太舒服,尽管我只待了一天,我感觉那里都是小心眼又鬼祟的人,我看一个老婆婆学串珠子的方法,她生怕我学去她一穿一个准的诀窍,硬是用手遮着不让我看,我说老板让我来学的,她就指着已经穿好的成品说:“你看这个。”我拿起一串珠子看,她说:“你放下看,你就放在这儿看!”她还一遍又一遍地用她的小眼睛斜着瞪我,“你看完没有?”我说我看懂了,但这玩意儿做起来复杂,我能不能借一条去打个样,打完样就还你。她说:“不行不行!你放在这儿。你要看就来这儿看,不能带走!”我心想:至于吗?这一条才值几厘钱啊?这个糟老太婆害我打一个样来回往她的工位跑了四遍。

    这种灯饰有了样品做起来不难,我和P很快就上手了。一条接一条地产出,很快就做了一小堆。我心里美滋滋的,正为我找到了一份能胜任的临时工高兴着呢,我看P也同样很开心。母亲肯定要收走我的钱的,我想在交给她之前多少给自己瞒下一点,我想有点钱,钱是很重要的。P赚钱存粹为了有更多的钱支付她的日常开销,她们家与我不同,她一向有零花钱收的。

    我看看我的成品,又看看P的成品,我发现她穿的珠子都是松松垮垮的,铁环也结得松散。我说:“你还是把珠子穿紧些吧?刚才我看那老婆婆的,是穿得很紧的。”她不理我。又穿了十几条,我对她说:“你去看看那个婆婆穿的,人家的结是绑得很紧的。像我这样……”我将我的一条成品端在手中摆到她面前,她一手将我的手推开了,她说:“不用!”我“啊”了一声,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底气说“不用”两个字。我又又结了十几条,我第三次对她提起,她桌子下的脚踢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话。

    唉,我当时要是机灵一点,把自己结的珠子挑出来不跟她结的放一堆就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要是更勇敢一点,大胆跟老板说“好的绳结和铁环封口的珠串是我穿的,坏的绳结和铁环封口都是她穿的!”我大概能保下这份工作了!可我既没胆子为自己辩解,也没胆子把自己做的珠串挑出来。唉……那时我什么都没想到!好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结完了好大一袋珠子,老板娘来看时说:“哎呀,你这个松松垮垮的不行的,这根本不能用!”她啪一下将珠子仍在我们面前,厌恶地瞪我们一眼:“把它拆了。”

    我们两个自知做错了事,又沉默又尴尬地坐着将这珠子拆完了,每种珠子分门别类重新放回各自的口袋里。我们想重新穿,可惜穿珠子的线已经用光了。我跟老板说:“老板,我们线用光了,再给我们一些线吧?”老板当做没看见我。我去跟老板娘说,老板娘也当做没看见我。我环顾了四周,发现那些多事的老婆子们戏谑的目光紧随着我……

    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着,脸上羞红一片,心里自责难堪,头不知不觉就低下来了。厂里又有人来了,是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看着比我们精明许多的女学生来了,她坐下就开始干活,手脚麻利,神情干练。唉,老板肯定挑机灵的打工仔做事呀……

    这份活我还想干,尤其想要钱,我以为找个机会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力会很简单,原来这种机会也不是想有就有的。我们两个人最终在那里枯坐了一个多小时,再没人理我们,最后我们识趣地走了。我委屈极了,我心里在骂P“蠢货,难道你学着做事都不会吗?”这些心理活动和情感统统都不可以外漏,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在那家工厂从中午一点半坐到傍晚六点半,结果被赶了出来。母亲嘲笑了我整整一周,还大肆传颂给她的工友们,邀请大家一起嘲笑我。但这不意味着她放过我了,我还是得出门去找新的工作。今年我再没有找到,人家老板一听说我只干暑假两个月或者寒假一个月,也许刚熟悉岗位就得回去上学了,他们干嘛要雇我呢?我不知道挨了她多少顿臭骂。

    尽管经历了这样的事,P仍然很看低我。她认为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偶尔会觉得她没脑子,可我不敢让这想法泄露半滴。如果我还盼着周末和她一起玩,我就要永远不暴露这种思想。

    我的初中生活也不顺,因为我总是班级成绩的第一名,但表现得畏畏缩缩的,就让我离其他人很远了。老师也许喜欢我,起初班主任想让我做班长,后来发现我管不了人,就让我当了课代表,收作业时别人都不听我的话!

    发生在家里的事?也就是那些,没什么好说的。有一处显著的变化是父亲突然发现了弟弟越来越难管教了,他以为这全是弟弟的错,他每每回家总是要打骂弟弟,有一次弟弟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父亲一生气就用刀将房间门锁给拆了。从此弟弟再也没隐私了,原本木门上嵌着门锁的地方留了个漏风的大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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