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抑郁，无可依靠，花去的钱越来越多，工作还是找不到，五月快结束了。
x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她越发焦虑，她的思想也越发闭塞。度日如年的时光里，她不是在抓紧时间画个人作品就是瘫在床上盯着求职网站的信息发呆。都没有好消息来，光是焦虑就能把x折磨疯，她的心思全然挂在那些求职网站的回馈上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扰她。她整天唉声叹气：“我知道艰难的时候要慢慢地走，可现在如何稳得下心去推动项目？我觉得我行走在悬崖边上，太不安全……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了，万一我发现了从前我所有的努力是没有价值的，我要怎么在这个社会生活下去呢？”
为了使生活可以维持现状，x又找上那个狡猾的中介，请他介绍更多作图工作。中介告诉她“大单子没有，零散的小单子还有一些。”x咬咬牙答应下来，她赚钱是为了生活，她要花时间赚钱，因此也完全没有时间去做个人作品了。现在再接受一些外包工作也只是杯水车薪，凭G市的物价她赚钱还没有花钱快。
她将简历上的期望薪资一降再降，又将各种不同的工种纳入考量。x在做这些选择的时候非常地不甘心，这离她一开始的设想相去甚远，她对现实妥协了，可即使她这样做，得到的回应却少之又少。x在招聘APP上查看着惨淡的消息回复，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挑工作的话，我还是能活的嘛。”
这不是不幸的尽头。因为x的身后还有人在逼迫她。自从x到G市来，一直都没有跟家里人联系过，并且也不再给母亲打钱了，她的母亲就找了各种由头来试探x。最近她频繁给x发短信、发起视频通话。x每次看见这些消息都胃部一抽，本来已经很差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一天，母亲瞅准x吃午饭的时间，在信息里问候：“你在吃什么呢？”
x回复：“我在吃面。”
“吃面呀？我们视频通话好不好？”
然后x的母亲在视频里果真看见x正端着一碗面吃，在口头上训斥了她几句：“怎么吃得一点都不健康！菜都没有几条，肉是速冻丸子？你就吃这个呀！”这种弯弯绕绕的话说了半天才拐到重点处：“你房间的那几盒咖啡我全喝完了，你能不能帮我在网上买点？就买你喝惯了那款吧，我也喝上瘾了。我还看中了几件衣服……”
“啧……”这一瞬间x想呕吐，她只想将刚才吃下去的任何东西全部吐出来，将胃清空了也许能好受一些，可手中握着的手机还在视频通话，x只能将不适感拼命咽下。她喘了一口气才无力地说：“你自己买吧。”
“妈妈我不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都不懂网购那些事情。”
“你挑中了什么，自己下单去买很难吗？只要网购的APP绑定你的银行卡就行了！”
“我就是不会呀，我都这么老了，字都不认识几个，你说这些我完全不懂！”
“不会就不要买！”
“你用什么口气跟你妈我说话！让你帮我买几件东西这么难？我养你养了二十几年，你连一盒咖啡都都不肯帮我买？”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着，x表面平静如常，心中的鼓点震耳欲聋，她浑身战栗。面对敲骨吸髓的恶魔，x要反抗她。如果此时不驳斥，她就没机会再反驳她的母亲了。x心里知道，将一些心底话如愿以偿地说出口是很难的，只能趁着这时——趁这股升腾着一时难以抑制的怒火，连着最近一个月遭遇不幸的愤懑，她终于开始说，用尽全力张口投掷锋利的刀子：“没错。我就是不想给你买，我不想到时候货到了我还要给你打电话，提醒你去拿快递，我嫌烦了！我根本不想给你打电话，你要想做个好人你就别来烦我！”
“你这孩子！你，你才出门这一趟就养了一身坏脾气，你跟人学坏了！你怎么学成了这幅样子……今年你从乡下回J市后你就变了一个人，仿佛爸爸妈妈是你的仇人！我是谁？我可是你妈，生你养你的人！”
“那你还叫我给你花钱！我现在吃的是面条你难道看不见吗？”
“你跟我发什么脾气，不愿吃面你吃米饭啊！”
“我说我没钱买米呀！”
电话那边母亲沉默了很久。后来她支吾了半天才说：“行了不用你了，我叫弟弟给我买。”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又过了一会儿，x收到母亲给她转账两百块钱的信息。
x气得想发疯：你以为你的女儿在大城市过着什么好日子吗？你就养宝贝儿子去吧，女儿不需要你养！
她喘息了好久才将情绪平复。
-------------------------------------
“对你许愿有用吗？”
“过于现实的事不归我管。”
“好吧！总之我会努力的。”
x获得了一些面试机会，在新一天的早晨，她借用了乐怡的工作室准备自己的新形象。
梳顺头发，在熨烫过的衬衫外套上崭新的西装外套，x看了看全身镜中的自己，精心准备的正装穿在镜中人身上仍显稚气，有一种违和感。可能是x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这副打扮很陌生吧？这是x准备面试的一天，这还是海投简历的结果。今天她要去一家做文创设计类产品的公司面试，她就将电子版简历里求职的岗位改成“文创产品设计师”，待会儿去面试的路上找一家打印店打印一份新简历，如此应付就够了。一周前，x几乎在求职APP上跟HR聊天的同时才开始了解该岗位的需求，她心里没底，因在了解工作内容之前就任性投递了简历，心中对那位与她聊天的HR怀有歉意。
她背上背包出门了，现在是下午两点整，天气温和。笔试和远程面试的一面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二面，包括一部分培训内容。
x背着背包出门，感觉正要去上学，但是她乘上了地铁，这又有些不同。交通工具从公交车换成了地铁，是否暗示着x将迎来新的改变呢？希望这是一种积极的信号！x一面计算着通勤时间，一面嘀嘀咕咕：“这次要是能被聘用就好了，能顺利吗？”
四十五分钟后，某科技园区办公楼，x穿过大门就看到静静等待着的HR，他是个臃肿的中年人，那双三角眼中却有凶狠锐利的目光，x认出了他，他是上次远程面试的三位面试官之一。大堂同时还坐着几位面试者。HR看见她来了，招呼她坐下，看了看表——这个动作稍显刻意。“他是不是在记录时间？”x紧张地抿了抿嘴，她看周围的面试者也在这严肃的环境中被噤声。其实从x进办公楼那一步迈出，就已经紧张得手指打颤了。无论面试过几次，这种场面她都不擅长应对。
临近约定的面试时间，HR先是点了下人数，再和前台小姐小声交谈：“还剩下的几个你处理一下。面试都迟到，这种人不行的。”随后又走到大家面前大手一扬：“好了，大家跟我来。”
几人乘上电梯，路过走廊，走进会议室。间隙中，x的目光快速掠过整个办公室，无论是个人工作室、会议室还是其他功能区，全部用玻璃墙隔开，玻璃中段制成了磨砂面，隔着玻璃仍能模糊看清人影动作。至于普通职员的办公区，那里挤得有点可怕了。人与人的互相监视非常方便，x一目睹就联想到了另一处气质神似的场地——养鸡场。x绝对不会喜欢这种地方。可荒唐的是她正要挤破头想进入这家公司呢。一瞬间x脑中泛起这样的画面——作为一件商品，x努力地推销自己，x想要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卖出去换成钱。对面眼光毒辣的HR在商品堆里挑挑拣拣，略过她时评价道：“不值这个价。”x惊恐地揉了揉脸，把注意力拉回现实。
“x小姐？你在听吗？”
突然被点到了名字，x马上反应过来：“我在听。”刚才她隔着玻璃望着外面办公区的忙碌人影走神了，使她行动迟缓了几分。她被指引至一处地方落座，她感觉被那位三角眼的凶狠HR盯上了，果不其然，待会儿进行过企业精神宣讲之后，x是第一个被点名的求职者。
“那么，我刚刚有讲到我们公司推崇的文化精神，你可以复述一下吗？”
x涨红了脸，慌乱应对：“嗯……你刚刚讲到了公司的‘微笑墙’？我想这代表了公司积极精神的一部分。”之前HR带着大家从走廊走进工作区，一路上有宣传企业文化的贴图。在密密麻麻振奋人心的激励语言中，只有这面“微笑墙”让x印象深刻——每一位员工贴上自己的微笑照片，在旁边写着自己的愿望，基本上都是些通过工作实现个人价值和财富积累、将个人利益与公司联结在一起之类的话。当下x的唯一想法是：多荒唐啊。如果这些员工们的愿望都是假的，x反而能够理解；如果员工都发自真心这样认为，那不就是被骗了吗？x为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而惊恐不已。
“是的，那确实是我们公司精神的重要体现，但是不止这些，我刚刚说了好几点：怀抱梦想、积极态度、团结奋进、把控细节……x小姐，我注意到你刚刚并没有在认真听。我们是创业公司，希望能聘用到积极进取、富有竞争意识的人，你刚才散漫的表现显然是不合格的。”
x一瞬间有些绝望，好不容易撑到了二面，这份工作的期望也告吹了。她继而想下个月到没办法支付的房租租金……但HR并不想就此放过她，他继续说：“上次你来面试时遇到的人，和这一次的几位面试者有什么不同？x小姐，你能谈谈吗？”他大概在说笔试和一面的事情，x又想到笔试的作图测试，即在规定时间内命题作图……如果二面宣告失败了，她在笔试中辛苦创作的作品也得付之东流。
“面试官先生，我的笔试和一面都是远程面试，我没机会见到其他的面试者。但我知道这一次面试正式了许多，还增加了熟悉公司氛围和工作内容的培训环节。”
“完全不对，这里坐着的几位面试者，都是有机会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新成员。x小姐，我记得上一次我曾提醒过你，接下来的面试很正式，希望你能整洁仪容仪表，显然这次你没有做到。”
“啊？”x仔细打量自己和其他面试者的区别，观察了几番，意识到HR也许是说“化妆”这回事。
“我们整个公司都要求女员工化妆。虽然不是硬性要求，但是我以为，在工作场合化妆应该是女性员工的常识吧？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女性员工化妆表示对对方的尊重？’像你这种人，我在之前的培训也遇到过。也是在这样的培训场合里。讲到‘化妆’这个课题的时候，有一位像你一样粗鲁的女士，当着大家的面强调了‘我绝对不化妆！我要坚持自己的性格！’哈哈！”HR不屑地别过头，又正襟危坐继续说：“那么，我就走到会议室的门口，打开门请她出去，我说‘那就请你出去！’这样，她就不符合我们这个岗位的要求了。我们要组成一个集体！让大家成为一起奋斗的家人！没有人可以搞特殊，不尊重规则，同时也不尊重守规则的人！同样的，x小姐，请你出去！”
x脑子懵懵地逃出了办公楼。在科技园的某处花圃边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她开始哭。花圃周围环绕着写字楼，这处显然是附近建筑公用的园区，难免人来人往，x只好尽量躲避他人的目光在花丛中小声地啜泣。
x首先感到了巨大的愤怒，方才那位体态臃肿的HR先生指责x没化妆的外表很“粗鲁”？因为没化妆而粗鲁。“我很粗鲁吗？他本人长得像头猪，还说我粗鲁！”愤怒短暂充满了x的脑海，她气得涨红了一张脸。怎么可以如此贬低一位女性，仅仅因为她没化妆，那头肥头大耳的蠢猪！他口中那位“粗鲁”的女士被请出去之前就没有对那蠢猪HR做点什么解解气？泼他一杯水或者臭骂他一顿，把培训会议搞砸！以x这样柔软的性格当然什么都没能做，就被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挟持着逃离了现场。她哭得断断续续，思考得断断续续，然后肚子就饿了。临近傍晚了。
出了科技园区，x顶着一双红眼圈在附近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她一边吃面条，一边被困在无端的指责中。
“我很粗鲁吗？”当然不是。x的长相和气质都偏向古典婉约，人的五官依照三庭五眼的意蕴长在恰当处，就成了很标致的一个人儿。x唯有一处与众不同，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角向下垂，她一潭死水的眼神中自有一分悲春悯秋的愁绪，是不堪亵玩的。她的眼神让她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柔弱和疏离，因此她才和那套西装套装如此不搭。她刚从象牙塔中出来，身上还带着学生的稚气，心却率先冰冷了。这种人，无论是外貌还是行为都绝对说不上粗鲁。只是那位HR在杀鸡儆猴，损毁一件淘汰竞品的自尊心来提点剩下的员工。很不幸他挑中了x。
“真过分……”x只剩下喃喃自语的力气了，她乘公交车回出租房，一路上愁容满面。因为她马上又得为现状烦恼，这本是x最抱期待的一次面试机会：手头还能不能留有下个月的房租、伙食费和回家的一张高铁票钱呢？无法逾越的现实横亘在眼前——找不到工作，没有钱。哪怕像刚才那种局面也要努力应对，哪怕像刚才那种公司，只要有希望也要去竞争。x感到屈辱，与那种人共事让x感到羞耻。x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能融入那样的环境！也许永远也不能习惯！但还是要努力去竞争，为了在新的城市活下来！如果什么都没做到，就这样回家，她想着：就这样回家……我也要变成父母的负担吗？他们得多失望啊，我也会很失望呀……这可是关于生存和尊严的严肃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