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真是一个倒霉蛋。

    自从察觉到自身健康状况越来越差，x开始尽量避免加班。从她大部分工作日有意识减少加班时间，少部分工作日准时下班之后，她在公司的人缘忽然就变差了许多，一些同事用异样的目光看她，上司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差。每日上班，x憋闷着怒气无处宣泄，在她看来这不过是要回本来拥有的休息时间，无论其他人怎么看她，她都执意减少加班。谁知道这一歇息，x反而更无精打采了。她积劳成疾，短段时间的松懈只让她觉得异常疲惫，体现在工作上就是效率变得更低了。她现在每天没精神地强撑着上班，懒得应付人际关系，逐渐就听见了一些不满的声音。

    x都麻木了，外在的大风大浪吹过就吹过，x把自己当成一个塑料假人，再大的风浪淹不没她。真的淹不没吗？也许是x嘴硬，新的挑战马上到达战场——新一年的一月份，AI绘画带来的技术革新席卷了她的行业。这项技术日渐趋于成熟，已经可以用于商业产出，老板一言令下，美术组人人都必须学习AI绘画来提高产能，x也必须要学习使用AI软件作为设计的辅助工具。然而除了AI绘画，她已经没什么其他的要学习的了。

    回望她的前六个月，这磕磕绊绊的一路上，这份工作必须要学的x已基本学会，在设计的技巧和工作流程上，她上司已经没什么能够教给她的了。如果要问设计作品的好与坏，那几乎全凭审美积累，这不是教就能教会的，需要拓宽知识量，用心感受。就已有的这些积累，如果将这些技能用个十年、二十年？x要这样吗？x不用斟酌就确定了，这不会很有趣，她当然是不想的。而且她感觉到这份工作她越做越不高兴，成就感越来越低。x以为一些事情做的挺好的，但不知为何他人的反响都平平，每当x做出一些错处又总会被严厉地批评……x怀疑自己平时是否太高傲了，惹了那些人憎恶？

    转正之后，x的处境越来越难堪，上司把她交给原画组长管理，从此她的工作内容也由组长指派，那个组长一向看她不顺眼，又爱打报告。他身为上司的眼线，自认更得上司信任。他说x“每天早早就跑了”，他的刁难就有了理由。（说不定还是上司示意的呢？）

    x觉得已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中，她是减少了加班时间，可是每天工作那八小时她还在认真对待，别人嫌她下班早，她自己知道即使下班早，每日工作的消耗还是超出了她的负荷，x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病得越重。她的小组组长也没给她好脸色，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谴责x效率“太低了”，一项项任务都限制了完成时间，三番四次来催促。

    如果x不打算加班，只能在上班时间加大产出。x逼迫着自己无时无刻不想着工作，下班手虽不执笔画，脑子也在想着该如何画，一心想着琢磨做得更好。她的焦虑难以排解，又已经养成了空闲时间不停刷手机消耗自己的注意力的坏习惯，晚上还习惯熬夜不能顺利入睡，每天疲惫非常，但是她知道一旦自己坐在工位上，又要打仗了。这是片刻不的停歇的一场鏖战。

    周末时，x在床上一躺就是几十个小时，几乎是一觉睡不醒了。即使醒来了仍觉得困乏异常，身体很沉重，身体的手腕处、腰处一阵接着一阵发麻、发疼，眼睛睁开就干涉难耐。她搓着右手食指，那处的指纹已经扭曲，因为握笔太久，指尖起的茧越来越厚……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更久。你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在昏黑的卧室了里睡得太晚，睁眼就看见蓝色的光映满整间卧室，抬眼往窗外望去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只见路灯已高挂，那时候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闷情绪。每当这时候，x就自问自答：“啊……新的一年，一开头就是噩耗。命运不打算放过我吗？……我怎么把生活过程了这个样子？真的值得吗？”一旦问过类似的问题，不能期待她的心情变好。

    这是独属于x的内心活动。当她想起工作的意义、工资带给她的一系列丰盛的人生选择，工作宽恕了她的生活，她就会感激拥有了一份工作；可是工作令她身心俱疲是另一个不争的事实，她也快透支了。

    又有那个该死的AI绘画的难题横在x面前。这真是场个雪上加霜灾难。美术部门已经引入AI绘画技术，大家都在研究和学习使用。x不想学AI绘图，甚至对这项技术有很强烈的排斥感。她当然明白使用这类型的软件会减少多少前期的工作，毫无疑问非常方便！但x很反感做这些事。

    可惜每个人都看见了其中有利可图。这项技术完美地融入行业只是时间问题。

    x能理解这项技术，正如她是一个理科生，四年的本科学业中也学习了一些编程语言的课程。x明白这是采样和信息重组，如何训练AI作画？当然是有输入才有输出，AI本身不能理解艺术，它不会像人一样思考。“作画”对它而言只是做信息归类、重组等类似的任务。于是输入的图片的质量直接影响到输出图片的质量。x明白如果成品的艺术效果越好，越风格化，说明AI盗取的某个艺术家的内容越多，某位作家已经深受其害了。“风格化”可以是某位艺术家审美的选择，连这项都轻易被AI总结和使用，他们还拥有什么？这和早年间作图被人抄袭又是不同的，因为当自己的作品被人抄袭时，x能知道抄袭的人并不具备她本人的审美高度和绘画技巧，虽然偷走了她的巧思，抄袭者本人的水平还是那样子，而且谁人只要做过，就有据可考。曾经x也幻想过自己能成为一名艺术家，一名正儿八经的、坐拥作品累积成的高位的创作者。一说起AI，x就皱起眉头，更别说去使用它。x在共情作品被盗取的那一批人。

    谁管她怎么想的？因工作的要求，她还是不得不紧随美术组大部队的脚步，不情不愿地学习和使用AI绘画软件。

    刚开始的时候，x的操作很不熟练。她用它画出来一些意义不详的物件，这个需要绘制的需求物是比较小众的某样物件，而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某样物件。因为这部分的输入不够，训练也不够，AI绘画做得并不好。（这就是为什么AI绘画做的最好的内容永远是单人人像，因为这部分被画得最多，素材管够。别人的作品被当做素材用，把这伎俩交给AI去做，就顺利地把一些人的东西偷走了，如何追责呢？这目前尚是一处灰色地带。）x手动将AI的作品修正到可以使用的程度，花费的时间也不见得比她亲力亲为快多少。当AI给出的方案不行，作图的人肯定要独立思考的。这看在上司眼中，又是她倦怠的证明，“你没有研究过AI，你根本不会用它，当然画不出好的了。”

    x心里腹诽：上班时间要工作，他是叫我用下班时间学AI呢？

    后来，x确实在休息时间去学了一些。她一向以优秀的设计能力而自傲着，了解了一部分AI作画的内容只觉得失望。设计毕竟与作画不同，AI是不能理解美的，叫它胡乱拼合，成品图中美感难寻。即使x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也得承认AI确实好用，但将它用在设计领域绝对不是最优项。看清楚这一点之后，x又把这项任务扔下了。

    “它到底能帮我什么呢？我的方法已经够成熟了，唯一的缺陷只是耗时长！”x自问自答。在设计上，x有她固定的方法：如果沿着一个思路进行思索，x会以某种气质作为引导分块面、选择拼合的材料。设计，干脆点说是美术，学习的本身就离不开借鉴和模仿。美术史已经流淌了那么多年，几乎任何一种表现美的形式在历史上都是有迹可循的。x尽量让自己多学一些，从众多的方法中总结出最合适自己的表达方式，（如果学得太少了，就有可能被指责“只逮着那几个画家抄”，表达能力被局限的之余，对前人也太不恭敬了。）x废了很多心思才有如今的水平，她能给出比AI做的设计的好很多的设计方案。这话她可不敢带到公司里说。

    当x在公司里和诸位同事谈论AI绘图的时候，以上内容不能被宣之于口的，人人都知道，但是人人都不能谈论它。嘘，因为公司已决定使用AI绘画作为原画的辅助手段，于是谈论的本身是不道德的。在公司，所有有关AI的讨论被限制在对AI绘画技术的研究的层面，并且注定会成为潮流。

    她的排斥挡不住人性逐利的热情，有一些同事学习AI的内容学得非常起劲儿。x在应付这方面工作上毫无积极性，吊儿郎当，在有辛勤努力的同事形成的对照组，对比之鲜明，令明眼人都知道她在排斥学习这项新技术。

    又过了一周，x的上司看不过眼了，叫x来谈话。他说：“借用AI辅助设计原画其实是可行的，用它打个样还不错，在前期用AI作图，在用于确定一件物品的设计思路上能帮助不少。”x听说是这样，她亲身用下来觉得不太行。她认为AI干不来设计的事，它只能做出全是素材的堆积的图，一点都不好看。x的上司就说是她不会用：“你学啊，你都没学会当然用不好！”

    上司代表公司的利益，是不会管x的个人癖好的。摸索设计思路虽然繁琐，确实搞设计的一大趣味，如果这件事交给AI去做就彻底没乐趣了，x的工作就真正成了毫无快乐可言的机械性重复动作，那真是太悲哀了。反正x已觉得这份工作日渐无聊，现在又变得太无聊了，而且将要进一步变得无聊。x在心底里对自己说：我不想再投入时间做这些了！

    与此同时，另一些同事在训练更加贴合项目风格的AI绘画程序，也许研究已经很深入了。他们会将产出的成品图简单修改之后直接拿去用吗？她不关心那个问题。“那我岂不是成了个给AI改图的？”x仿佛看见了她的将来，内心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