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的阿姨的公司在H市，P也在她阿姨的公司里上班，目前和哥嫂住在一起。（已登场的G、H、J这三个相邻的城市中，G市是最经济最繁荣、劳动人口最密集的城市，H市次之，J市最落后，属于养老城市。）可是她的这个班上的并不是那么积极，P的阿姨也没有把她安排在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她上班的时间相对而言是比较自由的。好比平常工作日的晚上，她就能按时下班打车来庄家和庄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餐，来得早还会帮着做菜。庄老太的“提点”她记在心上了，要想嫁入庄家，她得得到这位麻烦的老人的首肯，P感受到这种未言明的意会，只好来讨好庄老太，于是她经常来庄家帮厨。要知道她在自己家里也鲜少下厨呢。
P最近正在学做鱼。群阿姨将一次处理活鱼的机会全程交给P负责，P硬着头皮做了。群阿姨在一旁紧盯着，时时抓她的错处。等P终于把鱼搁到蒸架上，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就连读书时被老师批评那些时刻她都没有过品尝过这么强烈的挫败感。
这天晚上，端上来的鱼没人敢动筷子。这平常的一家人吃一顿晚饭，竟也变得剑拔弩张。
庄老太仿佛是个质检员，她伸筷子将鱼肚腩翻开，夹了一块放进嘴中，立马“啪”地放下了筷子。她依然用平常的语调说着话，显然带有了几分情绪的，但她甚至是苦笑着说话的：“P啊，你来我们家帮厨帮了半个月了，看了阿群做鱼这么多次，看都应该看会了吧？你看你，每次做鱼，不是划破了胆就是没清干净鱼腥，叫我怎么吃啊？又苦又腥，鱼背的鳞都不清干净……多好的一条鱼叫你这样糟蹋！你以为想做我们庄家的媳妇容易吗？”
庄宏胜也帮腔：“你明明知道老人家最喜欢吃鱼腩！”
“下次让阿群来做吧！”
P整张脸都红透了，她努努嘴，这显然是她的习惯动作。她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露出了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望向庄鹏云。庄鹏云却朝她苦笑：“是你做错了嘛，这样看我也没用，这鱼没法吃了。”
帮我说几句好话啊！P一面在心里呐喊着，一面咬了咬牙。
庄老太原先是一直盯着鱼看的，碰巧在这时又看见了P的那些小动作，“哎，我是说你做的不好，你心里可不要不满意啊。你一人做菜，我们全家吃菜，你也要吃的，你就不知道这鱼做的不好吃，实在难以下咽，苦的是我们大家。”
P非常想翻白眼。她在心里嘀咕：你妈的傻逼庄鹏云！傻逼一家人，吃你妈的鱼！P又狠狠地咬了咬牙，将一肚子怨气继续往下咽，硬是保持着神色如常的一张脸说：“我来，伯伯、婆婆，刚开始宰鱼我不熟手，下次我能做好的。”
“多做就能做好了，P她不是新手吗？多给她几次机会，她能做好的。”庄鹏云终于替P说了一句有异味的好话。
“哼，新手？在家里都不做事的哦？”庄老太责怪地瞥了P一眼。
P原本低着脑袋，听到这里悄悄地抬起头看庄鹏云，朝他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睛，庄鹏云看见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看见了。
庄娟娟笑着说：“这个鱼，哥，我看你不吃是不行了。”
庄鹏云不接茬，转身对庄老太说：“奶奶……我看这鱼背的肉不苦，你快吃鱼背的肉吧。”
“你看这肉，都烂融融的，我看这鱼是被她捏死的。”庄宏胜又添上一句。
庄鹏云赶紧给他父亲夹一口鱼肉，“你快吃，我看还是好吃的。”
趁庄鹏云跟庄老太解释的时候，P直径走出厨房，庄老太在她背后说：“哎呀你怎么了？饭都不打算吃啦？”这句挑衅气得P脑袋生疼。她直径走下楼梯，但还记得回过头来顶一句：“我去上个厕所。”
沿着楼梯走到一楼，P正想喘口气，她发现阿群竟然在一楼的客厅里整理，她在将一些乱摆乱放的物件用干布擦拭干净，看见P下来了就对她笑一笑，继续手上的工作。P有些尴尬，她原以为一楼处已经没人的，好让她在这里不用顾忌维持表情地歇一歇。P想这老阿姨给庄家干活这么尽心尽力，一个月能有多少钱呢？
阿群对P说：“我之后就走了，把这些器具擦一擦。这时候我家的小娃娃正嗷嗷待哺、等着我赶回去做饭呢。”
“哦，没事。”p走入院子里，背对着客厅的方向，开始用手机给庄鹏云发消息倒苦水，她正有好多话想说呢！她在信息里发脾气：上一次在便利店里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没人敢侮辱我？今天你奶奶她又当面侮辱我了！我讨厌你！
P双手抱在胸前，在一楼的院子里跺着脚，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庄鹏云下楼来哄她，手机上也没收到回信。倒是阿群要走了，来跟她打个招呼：“你先回去了，你也快上去吃饭吧。”
“好，谢谢群阿姨。”P回答她的话时甚至身形不变，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她听到了一声木门、两声铁门被锁上的清脆的响声。又等了一会儿，自觉地没趣。饭肯定要吃的，自己做好了菜怎么能不上桌吃饭？P吸了吸鼻子，抚摸自己的脸庞，又往二楼餐厅去。
庄家人没等她吃饭，她的座位空着，面前有一晚盛满的米饭，P落座拿起筷子来。庄鹏云看她说了一句：“去这么久？”P没等到更多的话了，她想他应该是没看见信息，不然不会让她在楼下白等了一会儿，那就先吃饭，吃完饭再跟他算账！
P往餐桌上看去，这一桌子的菜肴都没了一小半。刚才自己做的那条鱼，鱼背上的肉已经被剔干净了，鱼尾上还有一些肉，徐雅很快也挑去放到鹏雄的碗中，搅碎了喂给他。P的内心更加生气了，低下头闷闷地吃饭。
饭后，P刚想把庄鹏云叫出去，后者却放下筷子就回房间了，剩下的几人也各自回房，庄宏胜夫妇和庄老太的房间在二楼，庄娟娟和庄鹏云的房间在三楼。饭后P看见庄宏胜出门去了，徐雅带着庄鹏雄在房间里玩，P不好意思自己上三楼敲他的房门，万一她这样做被发现了怎么办？就又回到一楼的院子里给他发消息。P想：首先要问他为何不回复我的消息。P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回复，难道那家伙又去打游戏啦？或者像上几次那样子睡着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女朋友来到自己做一桌的饭，吃完了男方的家人各自去做事，把我晾在一边。把我当什么？当第二个阿群？佣人给他们做事还有工资收！
没过一会儿P听见了两道铁门、一道木门开合的声音，原来是阿群又来了，原来这个老阿姨有庄家的门钥匙。她进屋看见P独自站在院子里，抱着双手站立的姿势与她离去时见到的一样，她吓了一跳：“你，哦？他们还没吃完饭吗？”
P悻悻地回过身说：“吃完了，你上去吧，我刚好要走了。”
“哦，好。”阿群用怪异的眼神送P走出庄家的大门。她等到那天晚上很晚才得到了庄鹏云的信息“又怎么了？今天我奶奶哪句话侮辱你了？大家不都是好端端地交流。都很正常，你又胡乱发脾气！”
P直接给他打去电话了。“你听不懂啊？我八点发了信息给你说我生气了，你这时候才回信息？”
“我刚才睡着了，现在才看到信息嘛。我又不知道你生气了，今天你在我家的时候不还表现得好好的吗？乖乖巧巧的，转过身来你跟我说你生气了，妈的，我才觉得莫名其妙吧？何况，我不觉得今天每个人说的哪句话有问题。你做鱼是做的不好啊，大家也就是说说，让大家说两句你就不高兴了？什么，你做得差还不让别人说？”
“你怎么这样说啊？上次你在便利店里说过以后在你家会护着我的！”
“我今天没有护着你吗？我帮你说话了。你要我帮你帮到什么程度？把不好吃的鱼说成好吃，然后让大家吃？P，我怎么发现你每次来我家都发脾气呢？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你的脾气这么大。”
“因为你们家里人故意刺激我！你觉得那些话正常，你就完全听不出来，我句句听进耳朵里都觉得刺耳！你家人都是这幅样子，明里暗里欺负我，你这个笨蛋还完全不知道！”
“你骂我笨蛋做什么？我哪里惹你了？什么叫我不知道，这些话我都听到，我听得清清楚楚啊！每个人做了什么事我都看见了，反正我不能理解你干嘛发这么大脾气，这都是很正常的！我觉得我们先静一静，这时候再说话连我都被你带得生气了。”
“……好啊。”高昂的声调表示她的不服气。
“P，我觉得你该冷静看待这问题，你和我的家人得长期相处。他们有时候讲话出格了但心里不是那样想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嘟嘟嘟嘟嘟……”
电话已被挂断了。
“嘶，啧！傻逼！天天发疯……”庄鹏云把手机往床上一甩，面目狰狞地痛骂了P一番，又喘了几口粗气才平静下来。
又是一天平常日。
P独自在在庄家的大厨房里宰鱼，群阿姨又不在，不能让她帮忙宰。为表决心，P说过自己一定要学会做鱼的，结果没想到阿群真的把她的话当真了，每次要做鱼只管把她叫来。庄家的人都不喜欢吃她做的鱼，但是阿群为她说了好多好话，她说：“多做，总会做得好吃的。鱼肉鲜美，学会处理好鱼再做出来就不会难吃。”P就有了很多宰鱼的机会了。
P只好自己动手了，她又生气又憋屈，想着庄老太曾对她说过的话，恨意涌上心头，心里不停念叨着：“这半截入土的死老太婆……还吃鱼，去吃屎！”虽不把这些话骂出口，也让她面目狰狞可怖又可怜。她挥舞着一把大菜刀，左思右想不能把鱼胆划破的方法，她要把整个鱼头剁去，将鱼内脏从前端拉出来，一试之后马上就取得窍门了，她又用这种方法宰了第二条鱼。她沾沾自喜，心想这下子划破鱼胆的问题就解决了。P把鱼头清洗干净后又拼上去，将鱼放上锅里蒸。
当天午饭端上来的就是这样一道菜。不过其他人的脸色不似P这样欢喜，尤其是庄老太，她几乎在见到这道菜被端上来的第一眼时就嚎了出来：“哎呀，你居然做出了这样一道菜。鱼头呢？鱼头哪里去了？”
“我剁了。”
庄老太急的指着P的手一直哆嗦。徐雅这时候插话：“鱼头通常是不能去的，它有寓意。虽然我们家已经不太讲究那些了，但是……”
“妈？怎么了？你做了什么？”庄宏胜这时候刚从楼梯口上来，见这危急情况一时间也心神慌乱。庄鹏云跟在他父亲身后。
“她把鱼头去了……哎呀……”庄老太抚着胸口缓缓坐下来，“我觉得心慌，阿雅拿我的降压药来……”徐雅连忙去取庄老太的挎包。老人家吃了药之后半躺下顺着气。庄宏胜发出雷霆大怒：“你是不是有心做这种事啊？你以后别进厨房了，你每次进厨房，尤其是做这一道鱼，光是做这一道鱼已经惹出这么些祸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早就动手打你了！”
“这，怎么了吗？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有寓意……”P这次真的被吓坏了，身体已经僵住，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被一群人责骂。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有几分奇怪，全赖庄老太一路狂飙的血压将所有人的疑虑和愤怒提至顶点。也许单让庄老太之外的任何一个庄家的人独留在这场面，其中知道一些吃鱼的寓意的人看见这没鱼头的鱼，也许心头不悦，绝不至于生气。可庄老太气急了，其他人煞有介事地把这当成一桩大错事。要去问他们发怒的原因，恐怕都是不明就里。
“奶奶！”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庄鹏云去握住庄老太的手，“你没事吧，奶奶？”庄老太握住徐雅的手转为握住庄鹏云的，此时正是最凶险的时刻。
一分钟后，庄老太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顺，回想起刚才凶险的境遇还觉得有几分心悸，不过整体已无大碍，她就从半躺的姿势转为正坐。庄老太回过身拍了拍一直扶着她，刚才让她半躺在大腿上的徐雅，也松开了庄鹏云的手。庄宏胜骂过P几句之后就侧跪在庄老太身边，一手掐庄老太的人中，另一手握着手机。这时他打出的急救电话刚刚接通。庄鹏雄被他妈放到一边，只是呆呆地目睹这戏剧性的一幕。
“妈，你不要吓我啊！”庄宏胜一大男子，他的声音竟也不稳中夹带了哭腔。
“没事，没事……”庄老太又深呼吸了两三次，又说了一句安抚众人的话：“没到分家产的时候，你还未送得我走……”
“妈，你别这样吓人啊，我年纪也大了承受不起！”庄宏胜浑身紧绷的身体泄了劲儿，索性在原地跪了下来。
“唉……”庄老太刚朝前伸出手指，庄宏胜猛然起身面朝P站立的方向，“P！你这个人！”他就看见P一脸心虚地正想逃离现场，已经往楼梯口处跑去好几步了，庄宏胜冲上前去决计要先把这人抓住。谁知道庄老太指向的并不是P，而是张鹏云。庄老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庄宏胜回她的身边，换成庄鹏云攥尽了P的手，强硬地将她留在此处。庄老太说：“宏胜，你们下周不是要去香港出差啊？你和徐雅不要去。鹏云，我最担心就是你啊，你和那些朋友去哪里玩都好，给我远离江、河、湖、海，不许去坐船！阿雅你也要看好鹏雄……”
“妈？”徐雅轻轻地喊了一声。
“我心里慌啊……我看见这鱼我心里就慌了神，一时之间觉得我们家要遭难了！这不是好兆头啊！我看见这无头的鱼，又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这人的第六感是有道理的……之后我还要打电话给宏瑛说一说。”
“你真的把我吓坏了，你突然间气得高血压就为了这种事？迷信不可信啊，妈，万一你用这种这么蠢的旧思想把自己吓死了，你叫我，这……”庄宏胜一张脸涨得通红，右手在大腿上拍了又拍，“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不是迷信啊，这是一种感觉，我看见这鱼就感觉到有事要发生，你们就信我这个老太婆吧！我已经年岁无多了，只希望还我在的时候家里不出事，宏胜你要听我说。下周那笔生意不谈也罢，你和徐雅不能去香港！鹏云！你也答应我这段时间先别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瞎玩！”
“奶奶，我答应你。”庄鹏云的手还牵着P的手，庄老太的视线沿着这牵在一起的双手转移到了惊慌失措的P身上，她深深地凝视了P一眼，“P，我就不说你了，不说了。”庄老太举起右手来对着P挥了挥，示意要揭过此事。“都入座吃饭啦，宏胜，你别跪着了。”
庄宏胜的膝盖才从地砖上抬起来，一群人落座，吃饭。
“妈……”
“没事了，你们几个要听我的话，我就真正没事了。吃饭吧。”
“奶奶，你是想太多了。”
“哼，这种事不怕多想的。”
“我看你是睡糊涂了，刚刚还在说梦话呢。是吧奶奶？你最近都睡不好，刚才睡着了，还以为自己醒着呢，把噩梦当做真实的事吧，哈哈！”
“你想怪我把事情闹严重了啊？”
“妈，说这种话？谁敢怪你啊，你叮嘱的我们都记着了。”
P是最后一个坐在位置上的人，她又茫然又无措，仍然非常愤怒，又不愿意说一句话。她觉得这庄家的人都有毛病，全都不太正常。她端起了饭碗，在扒饭时偷偷看庄宏胜的脸色，她发现庄宏胜在刻意躲避她的目光。一家人围着庄老太嘘寒问暖地，一时间，这空间仿佛没P这个人似的。今天这餐饭，她做的那条鱼只被夹了两筷子，那条鱼和P这个人仿佛不在这个时空中。
“奶奶别生气了，P这，懒人，手笨。”庄鹏云张着腿坐在庄老太面前，塌着肩膀低着头看她奶奶的表情。
“哼！我都不知道你喜欢她哪里。”庄老太抬手往庄鹏云大腿上拍了响亮的一声：“坐没坐相，坐好！”庄鹏云笑嘻嘻地坐直了。
“你呀你呀，顺着你爸脾气做事，不知道多讨他欢喜，偏偏不这么做。对着你阿嬷卖乖有用么？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