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

    经过长达半个时辰的威逼恐吓,姬璇再三保证,不会将昨夜之事透露出去。

    云天穹虽将信将疑,但遥望天幕尽头处泛起橙黄色,意味卯时已至。他没办法,只好挠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哈欠连天地赶去上早朝。

    暴君视颜面如性命,当然不想将丢人的真相公之于众。

    毕竟,“召后妃侍寝,还没开始就被瓷瓶砸晕,最终无事发生”,这再怎么听都算不得光荣,反而十分诙谐滑稽,实在不符合他自认为的英明神武形象。

    他本想扯个谎,称昨夜在紫宸殿一心处理朝政,没有召幸妃妾。

    可他扛姬璇回去的场面太过于轰动,仅此一夜,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吹遍宫闱上下,让他根本无从抵赖。

    思及此,暴君聪明的小脑袋瓜一转,心想:常言道,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不然就把她给……嗯?

    就算不赐死,也得将她的舌头给割了,免得出去胡乱说话。

    还没等那念头落地,他连忙摇摇头,将莫名涌上来的狂躁甩走。

    不行,他这后宫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了几天,要是传出他将第一个侍寝的妃妾杀了,或割了她的舌头,往后恐怕又是人心惶惶,各宫避之不及。

    说不得,杀不得,瞒不得,前狼后虎……迫于压力,他只能独自咽下苦水,装作一切如常,任由内廷记下浓重的一笔——四月初二,长信殿璇采女侍寝。

    姬璇惺忪着睡眼送走暴君的銮驾,遥望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威胁的言论句句犹回荡在耳边。

    “这件事你要是敢对外吐露半个字,朕诛你九族!”

    “朕之所以没有割了你的舌头,是念你聪明,没有声张。要是你不识趣,损害朕伟岸的形象,朕就把你凌迟处死!”

    “凌迟!你这小小商贾知道什么叫凌迟吗?就是把你活着切成片片,很多很多片!”

    “再不然就腰斩!腰斩你也没听说过吧?就是拿一个大铡刀把你从中间劈成两半!放到牛油上不让血流出来,人不会立刻死掉,只能活生生承受煎熬!”

    “想什么呢!我是说把上半身放上去,不是下半身!”

    “你若胆敢多嘴,朕上下都放!”

    “呵,怕了吧?”

    “怕就把嘴巴闭严点!”

    “行了,朕去上朝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乍看好像是他占了上风,凭借尊贵的身份对她发号施令。

    实际上截然相反。

    姬璇总觉得他千方百计做出的所有举动,无非是为了哄住她,不让她将真相说出去。

    方法嘛……很符合他的个性,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摆出血淋淋的场面来吓她。

    可最终,他并没有杀她。

    沉思之际,聆音从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外袍:“早起露重,娘子别染了风寒,回屋暖暖身子吧。”

    “嗯。”姬璇轻应一声,作势往回走:“反正也不用请安,我再回去睡会。”

    聆音跟紧她的脚步,及时提示道:“娘子怕睡不成了,今儿是省亲的日子。等用过早膳,再梳洗打扮一番,时辰也该到了。”

    姬璇闻言明显一怔,很快恢复如常,假笑道:“哦,哈哈,是吗……可算盼到今天了,真不容易呀,终于能和爹他们见面了!”

    彼时正值春末夏初,早起间尚还带着些许微寒。干巴巴的笑意没有飘出多远,很快就被凉风吹散,激得她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当天幕昏暗,气候寒凉,早起犯困几重因素叠在一起,人对被窝余温的贪恋便会到达顶点。

    她没忍住,到底还是钻进去小憩了片刻。

    待彻底清醒时,窗外已是青天白日,光芒大盛。

    因妃妾省亲时不得食用宫外之物,所以要在早膳后动身,午膳前归返,行程非常之短暂紧凑。

    听侍竹和聆音讲,这规矩的本意为约束行径,让天家之人不被市井气息所沾染,亦是为了保护宫妃的安全,避免遭到暗害。

    对寻常人家的女儿而言,这规矩很残忍。

    本就一别后难在重逢,短短一个多时辰,连家中的水都喝不上一口,更别提重温饭菜的滋味了。

    可对姬璇这种换了芯的人,无疑是个缩减难度的救赎。

    她扒着碗里的饭食塞入口中,一本正经地咀嚼。看似专注,思绪却早已扎进“回忆”当中,疯狂复习有关原身家族的讯息。

    姬璇父亲,姬世金,乃是姬氏宗族现任族长,唯有一位正妻便是姬璇的母亲。夫妇二人膝下育有三朵娇花,一株芍药,一株腊梅,一根麻花,江洲上下可谓远近闻名。

    此次山高路远,母亲和两个姐姐没有随同送选,只有父亲和族里的叔叔伯伯,丫鬟小厮们跟着一道进京。

    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寄希望于入选。刚到京城,父亲和几位伯伯便扔给姬璇一包银子,让她随意玩乐花用,打发日子直至大选。另一边转头联络起生意,若是起得晚睡得早,一连好几天都不见他们的身影。

    当然,那段情节只停留在“回忆”之中,姬璇没有亲身经历过。

    但看到那些描述,她也能明白,当初的送选无非就是推无可推,走个过场。最后参选,纯属她刻意而为,强行改变了常规的走向。

    按原有的逻辑,若换成她的两个姐姐,没准父亲族老们还要担忧一番,为入选后续做一做准备。

    轮到她头上?简直想都不敢想。

    除了殿前得罪暴君全家获罪,其余他们什么都不担心……

    然而最后,偏偏是她这个最不可能的人选,进宫成为了皇帝的妃妾。

    “嗤。”想到这,姬璇抿嘴一笑,已经开始期待他们的反应了。

    匀速将早饭吃完,怕被察觉出异常,她不敢太过拖拉,只能在一些不显眼的小事上慢条斯理。

    穿好衣裳梳好发髻,她带着两个婢女走出长信殿。

    辰时三刻,北门挤满了各宫的车驾,由前到后按位份有序排列,只等到了时辰宫门大开,出宫省亲,拜别父母。

    如今中宫虚悬,底下无论贵若容妃,还是低如姬璇,归根结底都是是皇帝的妾,没有资格从正门出宫。

    于是这些莺莺燕燕脂粉香风聚集在北门前,寒暄攀谈,虚情假意,看得姬璇好不疲惫。

    托被孤立的福,她一个人站在末尾,边剥花生吃,边和侍竹聆音扯闲篇儿。

    聊着聊着,赵宝林携婢女向她走来。

    她对姬璇本就没有反感,再加上芙蓉园那次庇护……放到旁人眼里兴许微不足道,只有赵宛自己明白其中的重量。

    暴君其人,无异于一个行走的断头台,一旦靠近,便会不定时不定点的挑选一位幸运群众送去西天。

    赵宛胆小,嘴笨,总担心自己与暴君相处会惹起不快,受到责罚。

    可她毕竟是后妃,只要还在宫中一天,日子长着,注定避免不了与暴君的接触。

    能有一个胆大且伶俐的朋友替她兜底,往后她也会好过许多。

    尤其姬璇又是新入宫当中,首个侍寝第二日还安然无恙的妃妾。

    听说当夜她提前出逃,结果出逃无效,半路又被暴君扛着捉了回去……

    其余几个才人美人讲到此处时,纷纷用帕子掩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唯有赵宝林略有些担忧,压低声音,凑近关切道:“璇妹妹,你还好吗?”

    姬璇拍了拍身上的花生皮,从倚靠着的宫墙上站直,收起向后支在墙面上的一条腿。

    她把花生一股脑塞给婢女,纯良无害地点点头:“是的姐姐,我还好,还活着。”

    “昨儿没有惹怒皇上吧?”

    姬璇想起了暴君临走前那些威胁,抿了抿唇,继而重新开口:“嗯,没有,都挺好的……”

    赵宝林终于放下心,轻抚了抚胸口:“那就好。”

    “不过你的胆子可真大,我就不行了,光是远远看见皇上,我就止不住的开始害怕。”

    姬璇听着,脑中不禁回忆起其中一次读档,暴君召人侍寝,去了赵宝林那里,好像她又选择了自裁……

    离谱。

    别人怕死,她这是真的爱死,难道是有什么死亡指标吗?

    之前两次是她碰巧要完成任务,间接救了她两次。

    来日她的死若是与她的利益不发生冲突,她未必会耗费读档次数特意救人。

    可惜,她是个好姑娘,与其他人相比,给了姬璇许多善意。

    她不希望她死。

    “姐姐其实不必害怕。”姬璇对她笑了笑,不甚绝色的面容因年轻,因自信,因日光充盈,显得格外明丽。

    她鼓励赵宝林道:“皇上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能讲通道理的,只要咱们顺着他,他不会无故迁怒旁人。”

    是啊!可不是嘛!都一瓶子给砸晕了,第二天还能当作没事发生一样呢!谁再说他暴躁,她第一个跟他急!

    两姐妹耳语间,不知怎的,周遭忽然一片肃静,氛围无声到有些微妙。

    这话,大选前似乎也有人说过。当时换来了一圈人的科普,在心底暗叫她傻子。

    而今同样的内容再度出现,还在姬璇的嘴里被说出。

    也是,她曾直面扬言想扇暴君,被点名刁难,最后竟安然无恙的离开千秋殿,还被钦点首个侍寝。

    她的话,比起那秀女,自然是有着几分可信度的。

    众人暗自思忖,无不盘算今后在宫中要如何站稳跟脚。

    难道要改变策略?不再逃避,而是去争宠?

    可一时的逍遥终究是假象,在场多数人依旧认为不该招惹暴君,最好还是有多远躲多远。

    唯有容绪神色反常,远远扫了姬璇一眼。是那种姬璇曾经最讨厌的方式——村口老太太式打量。

    她的眼神像是X光一样,上下一扫试图将人从骨子里往外衡量分辨,冰冷中夹杂着不屑。

    姬璇有些不高兴。

    你说好好一个小丫头,长得也漂亮,身材还好,出身又高贵,堂堂大家闺秀你整这一出是想干什么?搞雌竞?

    她装作没看见,移开视线,没过一会宫门便开了,各宫的妃妾踏进自己的车轿,依次离开皇宫。

    马蹄富有节奏的敲击在砖石地面上,扯动车轮,印下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印记。

    由各地汇聚于此的人们,如同蒲公英被吹散的种子,从皇宫纷飞,飘飘摇摇落往各处。

    姬璇窝在车驾中,轻微的晃动摇匀她的忧虑,使得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回忆”中找寻安全感。

    皇宫到姬家下榻的客栈不算太远,路上由御林军提前打点好,扫清障碍,路程变得更加顺遂通畅。

    可车轿中的她还不知道,与此同时,省亲仪队的不远处,一顶低敛不失华贵的车马紧随其后,随行携带的护卫比她还要多上数倍不止。

    鬼祟,又招摇。

    约半炷香左右,仪队徐徐停在一家大酒楼门口。

    侍竹掀开轿帘,搀扶姬璇走下……只见迎面以姬父为首,其余叔伯族老站在两侧,其后便是族里的小厮,店内的伙计。

    “父亲。”她顺从的开口叫人,循着宫里的规矩,逢面时跪拜生身至亲的养育之恩。

    姬世金感慨万千,想哭又要顾忌颜面,无措地伸出手又收回:“阿璇。”

    身旁族老们吩咐丫鬟扶她起身,边打着圆场:“璇女如今是皇家的人了,我等一介草民,不该受如此大礼参拜,快快请起!”

    姬璇重新站起身,于台阶下半仰起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几张面孔。

    意料之外的重逢,情理之中的尴尬。

    姬世金虽为“姬璇”亲父,但本着避嫌,平日相处的也不甚亲近。

    姬璇则是半路穿过来的,只有系统植入的记忆,没有过多的真情实感。

    父女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通过记忆,姬璇了解到姬世金是个还算称职的父亲。

    他从不吝啬对女儿的栽培,日常花用在女儿身上的银子也向来充裕,没有过任何抱怨。

    与姬璇看过的狗血小说不同,姬家父母和三姐妹之间,没什么失智的冲突,亦没什么太大的争斗。

    身为父母,哪有不爱自己亲生骨肉的?三姐妹都是两人的孩子,不涉及什么嫡庶,不涉及亲女养女,更与重男轻女无关。

    无非是尊崇封建礼教的古代,父亲与女儿要保持距离,所以没有过多亲昵温情的画面。

    站在姬璇的角度,姬家的氛围和构造还算省心,不会给她在宫中的攻略增加难度。

    “多日不见,父亲一切尚可安好?”

    姬世金看着愈发成熟稳重的女儿,鼻腔一酸,险些落泪:“阿璇……你……”

    他虚攥起拳,放在口鼻边掩饰悲伤,左右环顾一圈,小声道:“你在宫中还适应吗?那皇帝没为难你吧?”

    “呃。”她犹豫了一下:“没,没有吧。”

    “这叫什么回答!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快同为父说一说,为父帮你拿拿主意。”

    说着,姬世金向后让开半个身位,姬璇会意,登上台阶,父女二人共同往酒楼内走去。

    “没有就是没有,说的笃定些,干嘛支支吾吾的,好像朕欺负你了一样。”

    一道男声乍现在身后,惊的姬璇垂下的眼眸猛地抬起,回过头四下搜寻。

    熟悉的面庞近在眼前,姬璇却仿佛见了鬼一样,失色道:“陛,陛,陛下!?”

    “您怎么出宫来了?”

    随着“陛下”两个字脱口,周遭族老和下人们看看姬璇,又看看追来的云天穹,脑袋拨浪鼓一样转来动去。

    “这?这是陛下?”

    “陛下为何会跟到这儿来呢?”

    “璇丫头这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啊!竟至于让人家追杀至此?”

    “不会灭咱们全族来了吧?”

    “我刚谈成的买卖,定银还没收呢!”

    “早看璇丫头平平无奇,谁想到……居然能凭一己之力,覆灭全族。”

    “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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