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槐

    偌大千秋侧殿,静得落针可闻。

    场上仅有的几人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为气氛平添几分压抑。

    姬璇按位份缩在最下端的坐席上,一勺接一勺舀着美味的蜜酪。

    绵软细腻的质感入口即化,其中裹藏大量去了核的樱桃,半颗半颗的,嫣红鲜嫩,随着咀嚼在齿间爆开清甜的汁水。

    甜食总是能令人心情愉悦。

    层次丰富的滋味在舌尖绽开,方才意犹未尽的苦恼瞬间被抚平,令身心得到双重满足。

    她正吃着的是原本属于云天穹的那份,同时,后面还在马不停蹄地为她制作新的。

    这种豪迈畅快,将樱桃当饭吃的感觉,自从家里遭难,姬璇便再也没有体会过。

    在现代,饶是广泛播种,运输方式繁多,车厘子的价格依旧十分高昂,让人狠不下心一次购买太多。

    启国的樱桃虽与车厘子有所差别,但却同样可以被称作奢侈的代表,是普罗大众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尤其这里有着明确的阶级之分,许多绫罗绸缎,金玉器皿,珍稀食材,只有皇宫和王公世家才能享用,寻常人哪怕再有钱,也没有获取的渠道。

    而今日托云天穹的福,直接用这金贵的果子将嘴巴塞满,撒了欢儿的吃好,吃饱……

    这种惩罚方式,还真是别致。

    姬璇偷偷挑起视线往上位看去,只见云天穹大马金刀的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搭着左扶手,一只胳膊肘拄着右扶手,几根手指悠闲托脸,下边翘着二郎腿。

    见她走神,不由呵斥道:“看什么看!让你停了吗?”

    姬璇垂下视线,专心地对付起盘中的蜜酪。

    “好美味哦。”吧唧吧唧嘴,心情不错,即便云天穹的态度不怎么友善,她仍心平气和,毫不生气。

    片刻后,其余后妃陆续到场。

    近些天没了姬璇这个搅屎棍,暴君也还算老实,无心踏及后宫,她们闲适安宁,日子过得很舒坦。

    然而姐姐妹妹合乐了才不到一个月,分明只是如同往常的一天……

    没想到一进千秋侧殿的门,历来迟到早退旷位的顶头上司,一反常态来得无比的早,正大大咧咧坐在主位上。

    左边一个两颊肿起老高的内侍,末席一个头不抬眼不睁,只顾往嘴里填东西的小祸害。

    这场景,别扭中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合理。

    毕竟,他是惯以荒唐闻名的云天穹。

    -

    待后妃相继到全之后,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那边传来消息,让众人前往主殿内请安。

    姬璇跟在人群的最后走入殿中,见太后好整以暇端坐在正上方。

    有了这么多次的经历,她也逐渐判断出来,之所以让她们先在旁处候着,不是太后在睡觉,也不是拿什么架子。

    无非是人太多了,这会儿来两个,过会来三个,零零星星每一批都要寒暄招待,太费时费心了。

    还不如化繁为简,等人到全,集体进去走个过场。

    “给母后请安。”云天穹率先行礼,不等太后反应,自若地挺直弯下的腰身,迈开步子上前落座,行事作风一如往常般不羁。

    紧接着便轮到了后妃们,声线各异轻重不一,因次数多了套路纯熟,勉强还算整齐。

    赦免礼数,各自赐座,太后望着时隔多日未见的姬璇,一脸心疼道:“经这一个月,璇丫头清减了不少,也是受苦了!”

    “呵。”云天穹冷哼道:“待罪之人,只掉了些斤两没掉脑袋,算便宜她了。”

    “再说,朕可没看出她哪里清减了,分明还是一如往常般,心宽体胖。”

    太后眉心一蹙,轻声斥道:“皇儿!你何必如此刻薄!璇丫头她固然有不对你心意的地方,可终究没出格,你未免太过火了!”

    云天穹不屑横睨姬璇一眼,驳斥道:“朕摆她在后宫,一不用她出谋划策,二不用她开疆扩土,仅仅只是个逗趣解闷的玩意儿,那她做不到合朕心意,朕要她又有何用呢?”

    他的话中夹带了很明显的蔑视,对姬璇乃至所有后妃表现出极度的不尊重。

    在场妃妾们听得心里不太是滋味,但他说的也都属实,让人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林才人与李美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皱起眉。

    暴君宠爱姬璇,恨不得夜夜宿在长信偏殿,这在宫中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怎么转眼一反常态,竟变成了这等横眉冷对的仇敌?

    看着太后对她的照拂与提携,原本一头雾水的人们开始渐渐明白过来。

    这……恐怕是站错队了吧?

    也唯有这个理由,能让颇受盛宠的妃妾从云端骤然跌落至谷底,彻底失了圣心。

    可太后根基稳固,无法被轻易动摇,所以即便暴君厌恶姬璇,一时也无法奈她若何。

    果然,在云天穹说完那番话后,太后神色一冷:“你禁足她的缘由,吾听说了。”

    “作为后妃,心里眼里盛着君上,讨好些殷勤些,这没有错。即便你再怎么不喜,也不该因此罚她!”

    云天穹下意识便要反驳:“不是……”

    “不是什么?”太后凌厉中途打断:“难道你想说没罚她?还是动怒另有其因?”

    “不管怎样,你是皇帝!越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就越是要讲道理!对可以赏,错可以罚,不能意气用事。”

    “你看朝堂上那么多臣子,你能说任你看不上哪个,不待见哪个,便能随意治他的罪吗?”

    说罢,她叹了口气,故作语重心长:“皇儿,吾的话有时过重了些,知道不入你的耳。可为人母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你年轻气盛,难免浮躁。吾将你自小养到这么大,熟知你秉性不坏,可朝中那些臣子呢?”

    “他们看你这样难免生畏,时日久了,寒了心,谁又会肯真心为你做事?”

    太后虽摆出了慈母的模样,一腔语重心长。

    可叛逆如暴君,他又怎能忍受得了自己在一众妃妾面前挨训。

    “母后说得有道理,只是……”他挑了挑眼皮,透着股吊儿郎当的傲气:“帝王驭下,便是要有绝对的威严。若一个两个都有商有量,亲切的如同朋友一样,不出几年,所有的人都会觉得可以肆意践踏皇室的尊严。”

    “至于真心?”他嗤笑:“这年头哪里来的真心?都是拿俸禄做事,谁又能指望谁情真意切呢?”

    “谁嫌心寒不爱干了,那就滚回家,他不爱干有大把的人等着补空。”

    姬璇看着他,心想这是什么剥削阶级言论,世上最穷凶极恶的资本家也不过于此了吧?

    然他却不屑一顾,因为他是皇帝,确实站在剥削阶级的顶端。

    太后见他这般,再度长叹一声,很疲惫道:“近日刚有人跟吾提起,说皇儿稳重了,定了心思,不再像从前一样乱发脾气,往后能更好的治理大启的江山……结果转眼你又这样。”

    “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云天穹闻言,短暂沉默片刻。眼眸轻转了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站在旁观视角的人都会认为,他该自责,该惭愧,该自省。再怎么样,也会因这些话约束一下行径。

    人生在世,谁能不在意风评和面子呢?

    有些恶人之所以表面好言好语的遮掩,就是为了骗个好名声,不然也不会有虚伪这一类的词汇了。

    可是,云天穹显然是反其道而行之的。

    他不仅不遮掩,甚至在太后提出“外界夸他学乖了”的时候,莫名感到焦虑和恐惧。

    不对!她怎么会允许自己学乖呢?

    他本该恶名昭著的……至少在太后眼里该是那样!

    “母后的劝说,朕记得了,往后会多加注意。实在遇上不对心思的,把话说清楚打发回去便罢,不会再无端降罪于人。”

    他站起身:“散了早朝直奔千秋殿,现多少感觉有点乏累。”

    “先回去了,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承载着十数道视线,云天穹大步流星地往外迈。临到姬璇身边时,冷冷斜她一眼,眸中写满无尽的厌恶。

    她赶忙哆哆嗦嗦打开系统……好感值没有发生变化。

    “可恶,搞得跟真的一样!”她暗自腹诽:“快吓死我了!”

    云天穹走后,这一堆女人无戏可唱,寒暄的车轱辘话说了几圈,最终草草散场。

    过去姬璇看宫斗剧,总觉得这群大姑娘小媳妇的,干什么不好,非要你争我抢的斗来斗去,真是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时至今日,当自己设身处地困在皇宫,尤其她又是娱乐至死惯了的现代人……她反倒觉得,比起殿门一关往床上一趟,到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哪怕吵架拌嘴耍耍心机,那也是有趣的。

    混在人群最后,闻着各式掺杂在一起的香粉气味,她抚着吃得饱饱的肚子,时隔一个月后再次生出被人烟铺满心底的充实感。

    可她忘了,人多的地方除了热闹,还有纷争。

    尤其她与她们的立场不同,她们避宠,她争宠,她们祈求安稳度日,她反复在作死边缘横跳,她们保持中立,不参与政权的斗争,而她站了队,违背正统的选择了太后的阵营……

    对其余正常后妃而言,姬璇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差生。

    时常丢脸出丑,隔三差五挨骂受罚,行径与常人不同,琢磨不透,特立独行,还特别喜欢讨好老师,打小报告。

    这样类型的人无论放在什么环境,都是最不合群的那个。

    不是她不想合群,而是注定会被旁人孤立。

    “噗……”

    走着走着,好端端的,前方三两结伴的人群当中,忽传来一声嗤笑。

    姬璇循声音眺出视线,正巧与一生面孔四目相视。

    那女子从前没什么存在感,至少姬璇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

    此刻她边回头瞄着姬璇,边与身边人调笑耳语……而她以谄媚姿态巴结着的人,正是广阳殿的容绪。

    聆音不悦地凑到她耳边:“娘子,她们什么意思呀?”

    “管他的。”姬璇不以为意:“哑巴亏我是一点吃不了,可这摆上明面的嘛……有一笔算一笔,记得清清楚楚的,迟早有得报的时候,我反而不生气。”

    聆音心里还是不服气,撇撇嘴:“您大度!奴却很心胸狭窄!看不得旁人这样明朝暗讽的作践您!”

    “这算什么作践啊。”姬璇笑了:“她没指着鼻子骂我,我又听不见,就只当是骂她自己了。”

    还没等话音落下,容绪带着那两个小喽啰,徐徐慢下脚步,与姬璇两人位置持平。

    她隐隐听到容绪柔软婉约的嗓音:“圣上性子这样执拗,我真担心……旁的还好说,脾气太急躁长久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呀!”

    粉衣女子道:“娘娘不必忧心,有您在圣上身旁陪着,如水似的关心呵护,哄着劝着,抚平性子不过早晚的事。”

    蓝衣女子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您知书达理,娴静高雅,与陛下又是自幼的交情,两情相悦……您说什么,圣上自会用心去考量。”

    “不像有些人。”到了后半句,她声音突然拔高:“出身和相貌平平也就罢了,偏还粗鄙顽劣,不学无术。”

    “这样的人啊,就算用尽下三滥手段将圣上绑在她宫里,一天新鲜,两天缠绵,三天乏味,等到了第四天就弃之如履,有多远就想甩多远了!”

    “没错。”粉衣女子与她一唱一和:“若再不自量力的赶着送上去,就只有挨骂受罚的份儿了!”

    聆音光是听着,拳头就已经开始攥起来了。

    反观姬璇,脸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是自尊心很强的那一类人,如果非必要,她绝不会自寻难堪。

    可现在一来她要完成任务,二来,她知道云天穹不是真正讨厌她。这相当于她的一张底牌,任外界如何奚落,她也不会因此气馁。

    她依旧保持着稳健前行的步伐,路过几人时,没有偏移丝毫视线,装作数落聆音的样子,嘴角噙着弧度振振有词。

    “见识浅薄的婢子,这你就不懂了吧?”

    “来,我教你……”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

    “粗鄙才和暴躁最相配呢!你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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