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灵魂拷问是在午饭过后。三十几人在农家乐的大堂屋里围着“落败”的四人而坐。

    屋里空气烦闷，姑娘们的俏颜上都渗着细密的汗，各种香味和汗味混杂，硕大的两个电扇在堂屋的角落里卖力地吹着风。

    这种燥热容易让人委顿，也同样容易让人烦躁又或亢奋地失去理智。

    “三十分钟，各种问题随便问。她们不能拒绝回答。”组织者煽风点火。

    除了两个男孩子很是体贴地问了几个女孩两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算是暖场，其余的问题都是冲着高宇凌来的。

    最先提问的是一个男士，“高总，能说一下你觉得你能成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哎！”周围一片嘘声。这都提的什么问题啊。这个问题什么时候不能问。浪费时间。

    这问题倒似乎有消热解暑的功效，空气突然凉爽了片刻。

    高宇凌在椅子上坐正了，交叉了腿，正儿八经道：“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有问题，因为你已经有了一个结论是我已经成功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等容济哪天成为了全球当之无愧的领头羊，你也在容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的时候，那个时候，也许可以叫做一定意义上的成功。所以，坐上这个位置只是一个开始，不是一个结束。并且成功对每个人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高宇凌准备从成功的定义再引经据典地讲一讲古今中外的各种成功案例。这种事对现在的他是信手拈来。

    下面有女生开了小差，私下里开起了讨论会，用巴掌扇着风做掩护。“你说高总怎么样样都会啊，生灶火，抓鸡这种事都会。”

    “你待会儿可以问他啊。”

    “这样揭老板底不好吧。我还想多干几年呢。不过太可惜了，这么一个男人，居然是从农村出来的。”

    “都这个级别了，你还介意他的出身？”

    “他当然没有问题了，只是想想将来要跟一个农村婆婆相处……”女生甩了甩脑袋，“好恐怖。”

    “嘁，你还真能做梦。你不要，我要。”

    “你们都在做梦，人家有个相处了很多年的女朋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诶，说不定他的女朋友留在美国不回来就是不想见农村婆婆也说不定。”

    高宇凌拖延时间的战术很快被彭盈发现，“停停停，”她举起两只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高总，我们改个时间专门请您开一个成功学讲座吧。”她小手一挥，“这个问题，过。下一个。”

    下面伸出一群纤细的胳膊。空气开始燥热起来。

    “高总，您跟您女朋友认识多少年了啊？”

    高宇凌假装想了想，“十年。”

    “你们准备结婚吗？”

    “咳，嗯。”高宇凌有点尴尬。

    “她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回国啊？”

    “她有她的事业。”

    “那你们在两个国家，怎么结婚啊？”

    “谢谢帮我们考虑，这个我们还需要从长计议。”

    所有问题的目的只有一个，想看看高宇凌还有没有回到单身的可能。

    “高总，您为什么决定回国啊？”又是一个男生的问题。

    “这是一个好问题。”高宇凌盯着呜呜转动的电扇想了想怎么来解释，最后做了个比喻：“这么说吧，你们赚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最想把它交给谁？”

    “爸爸妈妈。”有人说。

    “还有女朋友。”又有人说。

    高宇凌笑着点头。

    “所以高总选择了父母，放弃了女朋友吗？”这确实是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高宇凌假装皱了皱眉头，笑道：“我觉得你的中文理解力有待提高。”

    下面一片呵呵声，女生红了脸颊。

    “那高总的工资上缴女朋友吗？”话题生生地又被从一个高大上的爱国主题拉回到了小女生的情情爱爱。高宇凌对这些鸡零狗碎的问题有些失望。转而又想，出来玩嘛，也许是自己太没情趣了也说不定。

    “目前没有。”他回。

    “买过礼物吗？”

    高宇凌笑笑，“当然。”

    “可以说一下最有意义的礼物是什么吗？”

    高宇凌的眉毛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这个问题已经在他的隐私底线徘徊，他想了想，还是礼貌地回道：“一定要是送出去的吗？”于他而言那个最有意义的礼物太显而易见。

    “没送的也算。”

    高宇凌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挣扎片刻，还是尊重活动规则地吐出两个字，“钻戒。”

    “哇！”

    “可以看看你女朋友的照片吗？”

    高宇凌虽然早有准备，还是想尽量避免将女朋友具体化。他转头看了一眼彭盈，“这个问题没有超纲吗？活动主题是拷‘问’。”

    彭盈耸耸肩，做出无能为力状，笑道：“今天没有超纲的问题。”

    高宇凌在心里哼了一声，无稽之谈，“没有超纲的问题”，让跳脱衣舞也得跳吗？不过他没说出来，怕真的给了她们灵感，让他当场来一个脱衣舞。

    虽然也不是没跳过。

    高宇凌抬腕看了一眼时间，想做最后的挣扎，无奈还有五分钟，怎么都拖不过去。他不情不愿地把一只长腿一伸，前倾了身子，慢动作地反手去背后的裤兜里掏手机。

    照片，他是早有准备的。从他有女朋友这个传闻满天飞开始，他就做了准备。

    ***

    那是他刚回国上任不久。一次客户组织的线下活动——长白山滑雪。主办方老板的千金对高宇凌表现了浓厚的兴趣。

    是啊，高宇凌皮相好，更是前途无量。无论从谈情说爱，还是公司发展，都堪称绝配。更重要他没什么后台，到时候要拿捏他为己所用不要太容易。

    主题活动结束，便是娱乐时间——滑雪。

    千金抱着滑雪板踩着钢板一样的靴子像个机器人一样跟着高宇凌往雪场走，“高总会滑吗？”

    “会。”

    这问的是一句废话。她老子之所以把活动地点选在长白山就是因为高宇凌说他喜欢滑雪。

    高宇凌刚上任的时候，各种甲方乙方都来跟他套近乎，各种局不断。高宇凌去了两次不太有意义的饭局以后就开始推诿。

    这无意识的行为让大家对他好奇，同时也忐忑。邀约被拒绝，那将来的合同怎么谈？大家开始琢磨高宇凌的喜好，有人猜测他也许不喜欢国内的酒桌文化，便尝试着往所谓高雅一点的走，比如打个高尔夫，保龄球什么的。没想高宇凌称自己是个粗人，玩不了这些。问他喜欢什么，他想了想，说：“滑雪”。沥城方圆几百公里没有雪场。

    高宇凌不是不理解这些所谓的客情维护，但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些总是想跟他吃饭的人很少能直接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他讨厌无信息的交流，那是浪费时间。可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认识了解容济的上下游关系，于是让市场部组织了一个线下的主题活动把所有现有的，潜在的客户全部召集了起来，让他们讲各自的特点文化，也讲容济的需求与发展理念，当然也少不了适当的娱乐成分。

    原来高宇凌喜欢这样的形式，大家学到了，就有了这次依样画葫芦的长白山活动。

    千金步履艰难，这劳什子靴子真难受，她快要跟不上健步如飞的高宇凌了。

    “高总穿着这鞋子怎么能走这么快？”千金问。

    “习惯就好了。”高宇凌绅士地慢了下来。

    “那高总可以教我滑雪吗？”

    “还是找教练吧，专业一些。”

    “高总就是跟着教练学会的？”

    “不是。”

    “那自学的？”

    “一个朋友教的。”

    “高总都是跟着朋友学的，为什么不能教我？”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高宇凌看她一眼，“那是女朋友。”

    嗯，男女朋友的关系，才能对彼此负责。

    话说那位女朋友的教学方法还真是非常人可以消受。她花了半个小时给高宇凌演示了如何减速，如何转弯，如何摔跤不会伤人伤己后，就抛下一句，“好了，你按照自己觉得能掌控的速度来滑就好了。觉得要失控了，马上摔倒。That’s it.”

    而后龟速前进的高宇凌看着旁边像流星一样飘过的初学者满眼羡慕。那女朋友瞟了一眼那人，“很酷，是吧？马上就不酷了，他会摔得很难看。”

    话音未落，流星就惨烈地陨落，还向前滚了好几米。

    听到高宇凌说“女朋友”，千金的脚步滞了两秒。但千金毕竟是千金，很快又鼓足了气。管他的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吗？又没结婚。他的女朋友能有我好看，比我有钱吗？她跑来滑这劳什子雪不就是为了跟他一起吗？滑雪有什么好玩的，又要摔跤，又要踩着难受的靴子，除了这身衣服很酷以外，实在没什么乐趣。

    只是她可以不放弃，但别人……

    于是高宇凌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就这样不尽而飞。

    高宇凌索性将错就错地认了。

    女朋友，是吧，他确实有过。

    ***

    高宇凌从相册里划拉出一张跟一个女生并肩而立的照片，把手机转了个面，举到众人面前。

    女人们围上来。

    “身材很好呃。可是怎么把脸遮住。”女生脸上盖了一张猫脸。

    “要看无遮挡的。”有人提要求。

    高宇凌：“这个，属于个人隐私了。我要先得到她的授权。”

    “那现在打个电话问问。”很显然，这是个不太会察言观色的主。

    高宇凌的耐心在告罄的边缘，他不喜欢把这样私人的问题拿到众人面前来讨论，之前只是征对他，也就罢了。现在要牵扯出另外一个人，还未经得别人的同意，他着实有点心虚。“现在那边已经半夜，她已经睡了。”他勉强扯了个蛋。那人明明就在不超过百里的地方。

    “这么礼貌的站姿，怎么能证明是女朋友？”

    “就是，要看亲密的。”游戏渐入高潮，人们早已经把因上下级关系而本该有的矜持抛到了外太空。

    高宇凌后悔，还是太纵容她们了。但这样的场合，他着实也不想做一个扫兴者。亲密的照片，他当然有，各个级别的都有。

    高宇凌扭扭捏捏地在相册里翻了一会儿，定格在一张搂肩的照片。俩人都是牛仔装扮，情侣款的，身后是怀俄明的一个牛仔古镇。高宇凌搂着的女孩把头靠在了他的肩头，女生棕色的皮质牛仔帽下任然被一张猫脸占据着。

    这张照片成功地满足了大部分人的窥视欲，又或者激起了一些人的嫉妒心，不愿再自己找虐。不过还是有极个别的要看更亲密的。

    “再亲密就有伤风化了。”高宇凌这句是带笑说的玩笑话，但众人都感受出了威严，再没有眼力见儿的人也看出来了高宇凌被逼到了极限。虽然中间隔了几个级别，高宇凌不至于闲得管她们的日常工作，给她们小鞋穿，但毕竟是大老板。

    “居然是真的。”彭盈看着渐渐偃旗息鼓的女人们，默默地嘟哝了一句。她一直都怀疑高宇凌的女朋友不过是个挡烂桃花的借口。不过今天高宇凌的表现……

    他今天的表情管理其实很好，并且还有口罩打掩护。但再好，也逃不过彭盈那双火眼金睛。她做了十几年的人力资源，谁的眉毛动一下眼睛眨一下意味着什么，只要她想知道，便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还有最后一分钟了，还有人有问题吗？”组织者开始倒计时。

    一个男生站起来，“高总，我能再问个问题吗？你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吗？”

    相对女朋友的问题，高宇凌其实更喜欢这样的，这才是真正的灵魂拷问。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讲事实总是更有底气。

    “当然，很多。现在也任然不能避免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所以我欢迎批判。”高宇凌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眯了眯眼，声音也慢慢地弱下去，“还有……自省，以及承认与改正错误的勇气。”说完自嘲地摇头笑笑，“不过说总是比做更容易哈。”

    他连个“对不起”都说不出口，还谈什么“承认与改正错误的勇气”。

    “高总，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对了，刚才说的十项全能是你吗，高总？”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

    高宇凌询问地看了一眼组织者。

    “Bingo！”组织者打了个响指。

    “高总，你怎么做到什么都会的啊？”

    “如果你从小在一个艰难的环境下长大，也会什么都会的。”

    艾晴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竟然毫不掩藏自己的短板，也许可以叫做短板吧。这该有多强大的自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