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通识课，成牧到教室，发现何栗这次没在看书，手支着下巴，从进门就开始盯着自己看。
何栗这人总怀有些虚空的自信，邀赏一般，“效果是不是特别好？”
成牧没什么精神，话也少，“还好。”
刚得到正反馈的何栗显然还在兴头，说风就是雨，“还好就是效果不错吧，那我们就接着进行下一步计划？”
成牧打了个哈欠，“先等等吧。”
上课铃响，对话终结。
成牧接水回来，何栗划拉着手机，“对了，宋明刚刚在群里问大家，下午七八节有课没。”
成牧趴在桌子上补觉，鼻音有点重，“他知道我没有。”
何栗声音放轻了些，“宋明说下午上完课去他家吃饭，感冒了吗。”
成牧头埋在胳膊里，“没有，睡得晚。”
何栗不知道他昨晚在家神经兮兮搞卫生到两点，作息向来规律的成牧猛地一熬夜，今早起来自然没精神。
下午上完课，何栗、林野和成牧三人在校门口集合。
何栗提了一盒草莓，见只有牧野二人，“宋明还没来吗？”
成牧朝对面的出租车挥挥手，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你坐副驾驶。他下午没课，在家准备饭菜呢。”
林野和成牧坐在后排，看到何栗膝盖上放的草莓，问道，“宋明家附近有超市吗，我等会也买点水果。”
成牧头枕着车窗，心里估计林野是第一次去朋友家里吃饭，“不用买，家里就我和宋明。”
安全带也束缚不住何栗，费劲扭头也要加入对话，“叔叔阿姨在家我也可以，我跟长辈很聊的来。”
林野把她的头又扭回去，“坐好吧你，再说工作日下午哪有人在家啊？”
成牧没应声，看着窗外。
“你干嘛？”
“成牧切橙子，小野调酱汁，我干坐着不好意思，所以来厨房给你帮帮忙。”
“那你把蒸锅的火打开。”
“宋明，你是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我吃不了辣，还放这么多辣椒！我都看不清鱼脸了！”
“是我自己腌的剁椒，不辣，你也能吃。”
“最好是这样。”
“哎哎哎，你干嘛呢？”
“帮你把鱼放进去。”
“不能用凉水蒸鱼。”
“怎么了，你怕它着凉，还是怕它复活？”
“懒得跟你解释，出去看电视。”
于是，被轰出厨房的何栗和切完水果的成牧，一人一个沙发，看电视。
何栗看了眼在厨房忙活的林野和宋明，小声说，“成牧，你是不是也得学做饭啊？”
成牧还在剥碧根果，“我不喜欢油烟味。”
何栗干脆挪到成牧旁边，指了指厨房，“不是，他们两个单独在厨房做饭。”
成牧没看厨房，专心剥碧根果，“林野不喜欢他，我知道。而且不要那么说，也不要那么想宋明，他不会那么做。”
说完没等何栗回应，又站起身，“不过，我会学做饭的。披萨外卖到了，我去拿。”
菜做好摆上桌，剁椒鱼头，天妇罗虾，柠檬香茅蒸贻贝，火腿蘑菇披萨，一人还有一碗沙拉解腻，成牧家的四人圆桌第一次坐的这么满。
何栗夹了一块鱼肉，没多迟疑，直接入口，“没骗我欸，真的不辣，是咸香口味的。”
宋明说话还是欠欠的，“我就说不辣吧。”
林野盯着咬了一半的天妇罗虾研究，“这个面衣做的好，薄薄脆脆的。”
宋明知道林野也爱在厨房倒腾美食，视她为同道中人，听这话，英雄所见略同的共鸣油然而生。
成牧把外卖盒往林野那边推了推，“这家披萨好吃，不过外卖送来可能有点凉了。”
林野尝了一口，眼睛都放光，“确实不错，下次我们四个可以一起堂吃。”
余下三个人异口同声，“好呀！”
宋明被人夸上了瘾，开始找存在感，“没人夸这个贻贝吗，我放了柠檬香茅，特别爽口。”
何栗还在吃鱼，没空管贻贝，“好吃好吃，太忙了，等会再吃。啊，这沙拉里怎么还有牛油果，我不喜欢它。”
宋明把自己的沙拉碗递过去，“那你给我，别浪费。”
吃饭又聊天，食物清完，人也变懒，四人靠着椅背规划，决定下次去何栗家里吃饭，还是宋明下厨。
没做饭的成牧自觉收拾碗筷，宋明去倒垃圾，何栗和林野在院里消食。
何栗环视一圈，伸伸懒腰，“成牧家院子没我家的大。”
林野抬头望着满头嫩芽的银杏，“我喜欢这里的银杏树，我家院子只有我妈妈种的菜。”
何栗双手搭在林野肩膀上，追着问，“阿姨都种的什么菜啊？”
林野扶着何栗的手，转过头回答，“夏天黄瓜豆角西红柿，冬天生菜菠菜大白菜。”
扔完垃圾回来的大嗓门宋明在厨房问，“要不要进来看电视？”
何栗推着林野拐回客厅，“想看帅哥美女，嘿嘿。”
林野何栗两人各占一头，躺在中间的大沙发上，一个五官麻木，一个压制愤怒。
压制愤怒的何栗小声嘟囔，“这男的也不帅，跟这么好看的女主也不配啊。”
宋明皱皱眉，“别只看脸，他演技不错的。”
何栗忽然抓到别人小辫子一样，指着电视，“这男的不仅不好看，还没常识，痛经的时候喝红糖水没用都不知道。”
没常识的宋明奇了怪，“没用吗，我听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五官麻木的林野解释说，“热水就可以，而且这编剧不懂爱情吧。”
林野开口，成牧必搭腔，“怎么了？”
林野手支脑袋，往嘴里喂了几个碧根果，“为什么这个人就因为自己和朋友喜欢同一个人就直接选择退出？”
刚刚和何栗在沙发的对话被延伸，成牧显然没想好答案，“可能他觉得这样会破坏他们的友谊？”
原本躺着的林野坐正，语气少有的认真，“为什么会破坏友谊啊，爱情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吗？”
林野向来话不多，也很少反驳，三人齐齐望向她。
“我倒觉得他不懂友谊。他主动退出是已经默认自己和朋友是竞争关系，自己的合理诉求会威胁朋友的爱情和与自己的友谊。”
“可是，爱情里又没有竞争关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他喜欢的人喜欢他，他主动退出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喜欢他。”
“而且，他未免也太不信任自己的朋友了吧。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就和重要的朋友分道扬镳啊，那也太离谱了吧。”
无人应答，三人终于发觉，林野她什么都明白，懂爱情，更懂友谊，不需要纯爱文学，更不用靠偶像剧来学习爱情。
继续看肥皂剧，四个人还是各说各的。
六点看完，林野和何栗回学校上晚课。
成牧把两人送出小区上了车，回家后第一句话就是，“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宋明挠挠头，安慰成牧，“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懂不懂？知道爱情和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是两回事。我刚问了何栗，她们两个周三晚上没课，我们四个去学校体育馆打羽毛球。”
成牧整个人陷进沙发，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来打羽毛球了？”
宋明调动知识库，又开始胡说八道，“宅属性的人一般不擅长运动，你不是羽毛球还挺厉害的吗，这样可以让林野多看到你的长处。”
周三体育馆，好久没打球，打了半个小时，手臂都发酸，宋明直接坐地上，说话也发虚，“林野，你不是不爱出门吗？”
林野坐在长凳上，递给宋明一瓶水，“嗯，非必要不出门。”
啊？
二次元死宅还有运动健儿的双重身份？
这也不兼容啊。
宋明自然没问出口，“那你羽毛球打得很好啊。”
林野揉揉脸，也没谦虚，“其实我网球打得更好。”
成牧走过来冲宋明挥球拍，“你去跟何栗菜鸡互啄，她连发球都不行。”
宋明指头都没动一下，“不去，让她自己野去吧。”
成牧挨着宋明也坐在地上，抬头问林野，“我以为你不喜欢运动来着，还想在你面前耍下帅。”
林野笑着应，“我也看很多运动番，排球、游泳、跑步，篮球什么的，还挺喜欢运动的。”
何栗跳着脚过来，技术有多烂，说话就有多横，“宋明你买的这是什么破球拍啊，不打了。”
宋明早就习惯，表演性地附和，“嗯，我回家再给你买个新球拍。”
收好球拍，四人身上一层腻汗，打算洗完澡再回家。
运动洗澡总是满身舒爽，再加上初春傍晚的暖风，心情自然欢畅。何栗最起劲，拉着林野的手甩来甩去，笑声都比平时清亮。
成牧和宋明走在二人身后，林野平时扎起的头发垂在肩上，乌黑柔软，成牧盯得出神，手不自觉伸出碰了碰发稍。
林野回头，脸上的笑意还没散，“怎么了？”
成牧应得坦然，“碰了下你的头发。”
林野顿了顿，没说话，转过身才轻轻回应，“我知道了。”
宋明看得通透，岔开话题，“明天就是惊蛰了吧。”
何栗头也不回，连了一串，“雨水不下雨，惊蛰倒春寒。”
成牧哈了口气，没有冬日特有的白烟，“要倒春寒了啊。”
“那个动机不纯的男生被踢出局了。”
“她拒绝他了？”
“我陪小野专门去他教室讲的，不过具体怎么拒绝的我不知道，他们站的远，我没听清。”
“想吃什么？”
“就上次那个披萨吧，这次想试试别的口味。”
周四中午，披萨店。
何栗背着书包，进店就看到宋明，“你也来了，正好可以多点一个口味。”
成牧把菜单递给她，“我和宋明吃哪个都可以，你点你喜欢的。”
披萨现烤，三个人先吃小食拼盘垫肚子。
何栗叉了块墨鱼肠，“成牧，要不你直接告白吧，我每天跟战地记者一样，也挺累的，而且四个人还要这样绕来绕去的，好麻烦啊。”
宋明也怂恿起来，“昨天晚上打羽毛球的时候你不是挺直接的吗？林野这人你还不懂吗，你不直说，她就不明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成牧，直接开麦吧。”
成牧没回答，去取餐口拿披萨，“先吃披萨，以后再说。”
披萨吃完，三人回学校，两个去图书馆自习，一个回教室上课。
周五高数第一节下课，林野拉着成牧，“等会下课别急着走，我送你个东西。”
成牧心里乐开花，第二节课半个脑子听二重积分，半个脑子胡思乱想，想林野要送自己什么，想自己要回什么，一节课异常甜蜜。
下课铃声中，成牧靠林野近些问，“要送我什么？”
林野眼神示意抽屉里的牛皮纸袋，“现在人多不方便，等会出去给你。”
原来还不想让别人看到啊，成牧心里乐得结了果。
两人坐了一会，等教室空了，才到走廊，纸袋里掏出一顶假发。
林野理着假发，“怎么样，喜欢吗？我昨天找了好几家，这个跟我发色最像，长度也基本一样。”
春季多风，林野的头发还是扎着，假发随风发丝飘散，成牧人有点散。
这又不是林野第一次会错意。
运动会的痣，火锅店的对视，这次也不例外。
就像何栗说的，这样绕来绕很麻烦。
也像宋明说的，我不直说，她就不明白。
眼前林野持续跑偏，以为懂得成牧的沉默，“其实漫展挺多女装大佬的，这样的爱好一点也不小众，我觉得特别酷，和你打羽毛球一样酷。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假发是我自己去买的，连何栗也没告诉……”
成牧第一次打断林野，“林野，其实我喜……”
话没说完，林野拉着成牧跑得很快，逃到临间的空教室，勾着脑袋从教室门上的玻璃小窗观察走廊情况，“刚看到那个通识课的男生了，我不想跟他碰面。你接着说，其实你怎么？”
成牧懂爱情，更懂友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林野把自己看作是很重要的朋友。
和宋明、何栗同等重要的朋友。
除此之外，没别的。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自己会感觉不到？
林野这里未成果的爱情退不回原本的友情，就像现在这样，连走廊上的偶遇都要避开。
“其实我喜欢黑长发很久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声音怎么干干的，喉咙不舒服吗？”
“嗯。”
周日还是学校咖啡店，宋明做PPT，何栗整理问卷编码，成牧分析问卷数据。
一张桌子，三人各干各的，诡异的平静横亘在中间。
忍了许久，何栗终于打破平静，“不是，被拒了就死缠烂打啊。”
成牧低着头回应，“现在这样挺好的。”
烂泥扶不上墙，何栗还想继续骂，宋明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你陪我去买瓶可乐。”
何栗想起上次火锅店门前的对话，知道宋明这是在提醒自己别再说了，哼哼鼻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贩卖机前，宋明打开一瓶可乐递给何栗，“之前吃塔可那次，我不是跟你说以后再解释吗？”
好久没喝碳酸饮料，何栗灌下一大口，“嗯，你说现在讲不合适。”
宋明递了张纸，示意何栗擦一下，“虽然成牧自己不介意这个，但我觉得这是成牧的隐私，所以之前一直没跟你讲。不过，现在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
擦完嘴，何栗又灌了一口，“嗯，我会好好保守秘密的。”
宋明轻轻叹息，一句话说明情况，“成牧的父母不怎么管他，一直是他爷爷奶奶在照顾他们兄妹。”
何栗愣了愣神，把可乐放一边，低头认真听。
“也不是‘不怎么管’，应该是‘不存在’才对。成牧他从小成绩就很好，家长会上总是被老师翻来覆去夸的那种孩子，但成牧从来没有可以为他骄傲的父母，所以老师的夸奖总是落在地上，而该听的人没听到。”
“他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成牧也从来不主动说要开家长会的事。成牧这人懂事得过分，作业在学校完成，回家就照顾妹妹。可能照顾久了，他忘了自己也是个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他朝谁撒娇耍赖，总是那么克制隐忍。”
“面对没有理由的爱意，这两人从不会恃宠而骄，反而是本能后退。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了，我爸妈要送他们什么，也总要好说歹说才会收下。”
“初二暑假，成牧的爷爷奶奶病情加重，接连住院，两个老人没挺多久，就不在了。我和爸妈当时在国外，他没联系我们，等我们回来，葬礼已经办完了，他人也瘦得不成形。”
“成牧无法选择跟谁一同生活。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叔叔阿姨，成牧只能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他这人看事悲观，习惯被动，也下意识压抑自己的想法。后退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了，主动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对他来说是少有的经历。”
“他这样也不是在逞强，只是没想到还可以求助他人。”
话说完，何栗喝了一半的可乐还在时不时冒泡，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何栗双手遮脸，话里难掩自责，“我之前还总说他怂，现在想想有点愧疚。不是同情或者可怜成牧的意思，他很强大，不需要我这样想他。我就是单纯以朋友的身份，感觉愧疚。”
人多数时候是透过自己的影子理解世界，过于泛滥的同情心也不过是自我意识的转移。有多少对话起点的安慰和开导，最终落点是自身的种种经历，站定后便再也绕不出去，而这样高高在上、自说自话的同情心也只会刺痛自尊心强的人。
宋明笑得轻快，“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成牧家里有钱的可怕，不用咱们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