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因(六)

    “百家”群峰,某间炼器房中。

    房间中央的炼器炉胸腔被挖出八卦镜形状的窟洞,供人观察炉子里的熊熊烈焰。

    只见火红的烈焰覆上一层银辉,元锦立刻收势断掉控火的灵力,炉子里的火焰肉眼可见的缩小,最终小成火苗。火苗跃动几下挣扎着消失,余下一个散发银辉的剑穗漂浮在炉腔里。

    元锦轻轻勾手召来剑穗,小脸上连着两天耗费心力的疲惫倦色,消散不少。

    世间万物各有所长,她对炼器虽有涉猎,但始终不及专修炼器一道的器修。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去山下找老手艺人学习半月,又拜托器修弟子指点一二,终呕心沥血做出个还算满意的成品。

    剑穗悬在她的手掌,其下坠镂空银制骰子,内里嵌一颗打磨光滑的红玉珠子,再往下是一截顺滑的胭脂流苏,玲珑精巧。

    但它的外形再出彩也比不过材料的昂贵,骰子是她辛苦赢来的碧水秘银,玉珠取自蛟龙骨脊,一点一点打磨成形,融进她的心尖血,而这流苏由薄若蝉翼的鲛纱密织成形。它们每一件单拎出去都可以引发激烈争夺,遑论三件?

    可惜元锦炼器一道天赋有限,没把它们锻造成实用的法器,空得一副精致皮囊。

    元锦翘起唇角抚摸骰子里的红玉珠,她也不期望能锻造出厉害法宝,剑穗能得到一项能力就足够了。

    能帮助她悄无声息进入师尊梦境,足矣。

    元锦妥帖放好剑穗,撕碎除尘符将练器房恢复原样,推门而出向看守的长老退押金与令牌。

    长老接了令牌查探练器房情况,欣慰地抚胡子:“锦丫头每次来,练器房中用干净整洁,不像我器道的毛糙小子们,哪会不搞得鸡飞狗跳。”

    “长老说笑了,元锦幸得师尊抬举,使用除尘符方大手大脚些,可器道的师兄师姐们哪位不是爱器如命的,他们自己争得资源,又全投进炼器中,论勤奋程度元锦望尘莫及。”

    “你呀!”长老无可奈何地笑叹,“老夫说不过你。”

    元锦抿唇羞涩地施礼,在长老慈爱的目光中缓步离开。

    没走多远,她似有所感地望向逍遥剑锋:“师父出关了。”

    元锦在自己所居的无待殿中布有警戒的阵法,但阵法并非用来警戒,而是识人。无待殿毗邻无量殿,云轻白回无量殿的路径不可避免会触动阵法,因而她能够第一时间得知云轻白的动向。

    剔透的眸底流出一丝狡黠,她拔下稳稳插在发间的银簪,盘起的发髻散落如云缎披下。

    炼器需要集中精力,披散的头发容易晃眼分心,所以炼器途中,她干净利落地挽好发髻,以便全神贯注锻造剑穗。

    如今锻造完毕,且逢师尊出关,她挽好的发髻没必要存在了。

    元锦加快步伐前往三丈外的广场,准备御剑回逍遥剑锋,心中忍不住期待,师尊出关后见到第一个人是她。

    “师姐留步!陆延师兄和外门弟子闹起来了,请你前去裁决!”

    身后忽然传来聒噪的夏日蝉鸣。

    元锦不着痕迹地蹙起眉心,待转身,眉心舒展,温柔如水。

    她意骇言简问:“怎么了?”

    来人气喘吁吁:“就是弟子间发生了一些矛盾,谁知道刚进门的洛商无法无天,把师兄弟全揍得鼻青脸肿,抢了位置最好的修炼洞府,还威胁我们不许告诉师长。无奈之下我们告诉陆延师兄,师兄仗义相助要帮我们夺回洞府,结果恰好被洛商撞个正着。”

    “原本就是小矛盾,不宜闹大,恳请师姐前去平息争端!”

    说完,来人拱手,作揖到底。

    闻道宗弟子数万万,性格各有不同,难免生出摩擦矛盾,私下的小争斗屡禁不止。若被刑堂的执罚长老逮住,闹事的人基本吃不了兜着走,严重者,甚至会被罚进关押妖魔的渡化狱思过。

    而找师长调节,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导致师长降低对自己的好印象,所以很多人爆发矛盾,喜欢寻大家都信服的元锦做中间人解决问题。

    元锦本不爱惹麻烦,何况找上她的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每次听当事人掰扯都头疼不已,恨不得将人全当白菜砍了,但耐不住云轻白知道她友爱同门的举动后,会温柔抚摸她的头。

    为那一瞬间的婵媛,元锦毫不犹豫将沉重琐碎的担子背在肩上。

    元锦随人去往外门。

    只见洛商洞府外对了不少外门弟子。弟子们呈半圆包围出一片空地,洛商闲适地站在中央,陆延的狐朋狗友们如飘零的落叶散在他周围,痛苦打滚,独陆延紧咬下唇未泄出半声呻.吟。

    陆延脸色苍白,半跪在洛商面前,显然遭受重击,可背脊挺直,眼神如刀锋利。

    包围的弟子们多数怒气冲冲,斥责陆延嚣张跋扈,助纣为虐。

    元锦从他们斥责的话中摸索出事件真相。

    陆延的狐朋狗友仗着陆延的势,在外门横行霸道欺压小弟子,占尽便宜。洛商看不过,挺身而出为小弟子争取应得的利益,例如那间灵气韵集的洞府,最初的主人是名未境弟子。

    可他实力低微,也无背景,得到地段最好的住处,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自然而然被陆延狐朋狗友盯上。他们嚣张惯了,无人敢反抗,哪知这次冒出个洛商,吃下大亏,于是找上陆延为他们出气。

    再来便是被洛商撞见他们的报复现场,让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元锦没有收敛气息,她一到地方,外门弟子纷纷噤声让出一条道来,眼神儒慕。他们信元锦会为他们讨回公道。可陆延看见元锦也是一喜,亲切地唤:“师姐!”

    不少弟子雀跃的心,像沉重的巨石般沉下去。

    元锦喜静爱独处,所以大家多是默契地远远望她一眼,就觉满足,唯有陆延可以下像条小尾巴般跟在她身后,关系密切。

    万一元锦师姐徇私,洛商将倒大霉!

    惶恐和担忧蔓延,顾不得洛商出手教训同门会被惩罚,一些心思活络的弟子默默退后,打算去刑堂找执罚长老。然而没退三步,就见元锦祭出瑶光琴,素手一抹,琴声激昂,击飞陆延。

    陆延破布一样飞出去,重重砸向洞府外墙,喷出一口鲜血,滚到地上。

    陆延剧烈咳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师姐,你为他打我?”

    元锦笑意全无,冷喝道:“陆师弟,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先找洛师弟麻烦?”

    陆延委屈低头:“.......是又怎样!”

    “为自己的错误道歉,为自己造成的后果赔偿!”

    疾言厉色刹那间冻僵陆延。师姐对人从来温婉和蔼,鲜少有如此冷言的时候,但如果有,就代表她真的动怒了。

    师姐竟为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向他动过怒?

    陆延红了眼,倔强反驳:“是洛商抢人洞府在前!”

    “你天资聪颖,我不信你看不出端倪。”元锦扫视一圈围观众人,“这间洞府原本的主人出来说清前情,我保他无事!”

    围观弟子竟有许多人面露渴望与踌躇,直到有位小姑娘鼓起勇气向前一步:“这间洞府原本是宗门分配给我的住处,可这些恶人!”她鼓起腮帮瞪向地上哀嚎的陆延等人,“他们抱团找我茬,害我无心修炼,夜不能寐。我没办法只能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

    “后来是洛商师兄为报仇夺回洞府!我感恩师兄,所以将洞府赠给他居住!先抢人洞府的是他们!”

    娇斥之音盘旋在上空,振聋发聩。

    由小姑娘牵头,许多受过欺压的弟子接连不断站出来控诉他们的罪行。

    元锦一一记下,到最后一位弟子控诉完毕,她冷言质问:“陆延,他们所述,你认不认?”

    陆延呆如木鸡,磕巴道:“我,我,我不知道......”

    他知道有些人仗他的势占些便宜,没曾想到已经演化成欺凌。

    “师姐,你不要听信一面之词!陆师兄,我们是冤枉的,相信我们!”伤痕累累的狐朋狗友们竞相喊冤。

    陆延茫然地环顾四周。

    元锦左手环抱瑶光琴,右手勾起琴弦,一首婉转曲子悠扬,众人听得心旷神怡,唯狐朋狗友痛苦地抱头翻滚。

    不久后,他们嘶吼着改口:“别弹了!师姐,我们知错,求求你别弹了!”

    元锦望向陆延:“此乃问心曲,说谎的人听之,神识震荡刺痛,而没有说谎的人,听得的是清心悦耳之曲。陆延,你信我吗?”

    陆延虚弱地抬头,看见元锦彷佛冰霜冷漠的脸,在金乌的照耀下,反射出冷厉的锋芒,摄人心魄。

    “我陆延,可以不信自己,但永远相信师姐。”

    元锦柔和眉目:“那便是认罪了。”

    她抱琴款款走向洛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的行动而移动。

    元锦是现场唯一的焦点。

    洛商和众多弟子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注视她飘然前来,注视她击飞洛商,注视她迫使陆延向他道歉,注视她缺根玉簪的乌发。

    最后,她离在他三尺远的地方驻足。

    洛商想起前两世,元锦若要诚心维护一个人,会先行斥责乃至动手拉稳仇恨,令对方丧失重惩的时机,然后说些贬低要护之人的话,再不好意思地提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拜托对方给她一个面子。

    “洛师弟,陆延昏庸无能、跋扈嚣张,不仅纵容朋友欺凌弱小,还丝毫不知悔改,我等会儿便回内门禀报术峰峰主他的劣迹,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我看你损失严重,你且拟单子来,我保证陆延师弟会十倍赔偿,你若还觉得委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术峰峰主素来公道,绝不会徇私枉法。”

    “洛师弟,你看可行吗?”

    元锦微微歪头,主动弱下气势,轻言细语地询问。

    洛商低笑出声,他听见自己好不容易压抑的心魔低吟:“被她维护在身后的人,本该是你啊!”

    ——本该是我。

    洛商眨了眨眼,认真问:“师姐,如果我说不可行呢?”

    元锦闻言不意外,惭愧道:“是我托大,忽略了洛师弟的感受。我这就上报刑堂,让执罚长老来处理。”

    ——好虚伪的惭愧。

    如此费心维护一个人,陆延就对你那么重要吗?

    洛商负手而立,轻笑:“方才是说笑,有师姐出面,我怎么可能不可行呢?”

    无人看见,洛商背后,交叠的双手,鲜血横流。

    元锦听洛商改口,颇为意外地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夸道:“得深明大义的洛师弟拜入宗门,是我闻道宗之幸。”

    “我没师姐夸赞的那么高尚。我有一个条件。”洛商隐去鲜血伤口,捧出焉头巴脑的浮光草,源源不断为它传输灵力维持生机,“听闻师姐的琴音具有焕发万物生机之效,恰好这株浮光草遭遇大劫,生机流逝。它虽然是棵随处可见的灵植,却是亡母遗物,对我意义非凡,能否请师姐养育一段时间救活它?”

    元锦接过浮光草:“举手之劳。”

    “既然洛师弟不追究,我就带他们去术峰请罪了,告辞。”

    元锦作别洛商,将浮光草放进心界中,绑走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陆延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眼神愤愤死瞪着洛商,元锦手起刀落直接敲晕他。

    随着主谋离开,一场闹剧散场,不少外门弟子上前宽慰洛商几句话后,也相继离去。

    最终洞府内外,只剩下洛商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他定睛看着自己的指尖,元锦接过浮光草使用的灵力,曾不小心拂过那里。

    “她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对自己说俊美的脸庞闪过讽刺,“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说完,拂袖进屋。

    屋里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洛商信步到她身旁,居高临下觑着她微颤的睫毛,缓缓道:“元明珠,元锦之妹,你为什么知道浮光草是我亡母因为?嗯?”

    话说元锦匆匆赶到术峰。

    她将一捆人交给术峰峰主,两三句话说明缘由。

    术峰峰主听完暴跳如雷,大惩陆延及相关人等,又派人送礼安抚受欺负的外门弟子,最后他疲惫地感谢元锦及时出手,没让丑事传遍闻道宗。

    捆了人回术峰,就算术峰的内务,不会沦落为外人的笑话。

    元锦见事成,委婉提一嘴,陆延跋扈但还算天真,而其他人仗势欺人恶行累累,不如斩断他们的交往,禁足陆延养养他的性子。

    术峰峰主听后若有所思,回忆陆延平时行径,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该管束了,不由叹道:“云华有你这样通透的弟子在身侧,是他的福气。”

    元锦垂眉浅笑,功成身退。

    她迫不及待赶回逍遥剑锋。

    已是黄昏,如血残阳渲染了半片天幕,火烧云层叠堆积,瑰丽诡谲。

    元锦踏进殿前庭院,看见染上橘黄光晕的梨树下,云轻白素衣胜雪,白得透彻纯粹,在泼了彩墨般的天地间,如梦似幻,放佛是人睡梦尽头极致的想象。

    他托起一只受伤的雏鸟,缓缓向上一抛,清风徐来,送雏鸟归家。

    然后他侧身迎她:“回来了?”

    “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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