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因(七)

    云轻白喜怒不外显,永远古井无波,乍看过去像碗寡淡无味的白水。

    他见元锦晚归,没问任何话,只点了点梨树下的石桌:“同为师手谈一局。”

    “是。”元锦笑吟吟飘过去,但脚步声比平日沉重不少。

    棋是她的死穴。

    云轻白曾说过,她心性难驯,不宜学剑,若要拜他为师,必须放弃剑道改修“百家”道,修身养性的琴、棋最佳。

    她选择琴道。

    因为琴弦可做杀人剑,绷紧的弦高速颤动勒进别人的血肉,可瞬息令人毙命,锋利程度不弱于剑刃。

    而且琴音曼妙,确实排解愁绪愤懑,久而久之,她愈发沉溺琴道,琴技更是得心应手,他人再不能通过琴音判断她的心绪。

    但棋不同,开始隐藏得再好,到末尾,她兵不血刃直取对方首级的激进棋风,总会露出端倪。云轻白也总会眼尖地发现端倪,然后幽幽凝望她,静默无言,可那双向来淡漠的眸子晕开深色,便像是什么都说了。

    失望。

    深深的失望。

    不必明言,元锦就解读出他的情绪。

    云轻白花费百年养她的性子,企图带她回到正道,她却沉溺过往,抛不掉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阴暗与恶意。

    不能再让师尊失望,元锦想。

    云轻白跪坐到石桌左侧,后脑勺与脊背连成刀刃般笔直的线。

    元锦抿唇,规规矩矩到他的对面跽坐,长袖与锦缎样的长发齐齐曳地。

    她思索片刻,张口商量:“师父,前段时间徒儿研究我们没下完的残局,颇有心得,不如此次让徒儿一回,把残局摆出来接着下?”

    云轻白冷不丁站起身。

    在外人面前镇定自若的元锦,一下慌了神:“师父,如果你不想接着下残局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下一局,所以......”

    别走。

    别抛下她。

    却见银白的直裾袍下摆飘然擦过石桌边缘,云轻白绕桌半圈绕到她身后,沁凉的手指插入披散的发里。

    不安顿时被惊喜拍死在沙滩上。

    元锦感受到头顶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冰冷温度,瞬间脸烫发热,口舌打结:“师,师,师父......”她忽然灵光一闪,想起陆延和洛商闹起的矛盾,语调变得轻快,“我今儿平息一场弟子间的矛盾。”

    “琐碎之事处理多了,影响修炼。”云轻白一针见血地指出弊端。

    元锦呐呐闭嘴,肩膀一塌,泄了气。

    “不过对同门的事上心,可见你友爱同门,赤子之心。”云轻白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取出齿距疏松的梳篦,细细为她梳发,“借梳发的空挡,你且把残局摆出来。”

    元锦在听见转折词的时候,黯淡的眼睛就重放光彩,振奋精神。她索性撕去一点伪装,俏皮仰头,让专心梳发的云轻白猝不及防,梳篦的梳齿尖落到她的额心。

    元锦抬手移开梳篦,双眸亮晶晶地和云轻白对视:“师父,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师父?”

    ——是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师父。

    她的瞳中燃烧着炙热的火。

    云轻白怔然,手上一空,元锦浓密顺滑的乌发,宛如细沙从手指缝隙尽数滑落,他下意识想握住,乌发却滑落得更快了,最终握住一团空气。

    元锦嘴中的话倒黄豆般噼里啪啦往外冒:“我前几日发现师父的生辰日竞是晋升合道那日,恰好师父的合道大典一推再推,没有举办,我便去求宗主,请他举行合道大典为师父贺生。”

    “现在只差师父。”她卷舌撒娇,“师父,不要再推拒了,去参加大典嘛。”

    元锦被云轻白带回逍遥剑锋前,没有庆贺过一次生辰,只躲在偏僻的角落里,见过几次元明珠的生辰宴。

    那时候元家风光无限,元明珠受爹娘无限宠爱,众星捧月坐在首位,笑容天真无邪,快被堆成山的贺礼淹没。

    后来,到她的生辰,她得到过的最好礼物,是柴房门前水井里的弯月。

    她靠着水井,伸长半身去捞那抹弯月,只得一捧清水,然而没过半刻,清水也全数漏完。

    人终将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终身,她无人在意的生辰日,一刀一刀铭刻进心尖。

    所以到逍遥剑锋后,她每年到生辰那天都闷闷不乐,被云轻白瞧出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打探出缘由,她到逍遥剑锋的第三年,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生辰,自此之后,有人为她庆贺生辰不再是遥不可及之事。

    因而,对元锦来说,庆贺生辰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她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献给师父,她希望云轻可以过一个盛大的难以忘怀的生辰。

    元锦期待地望着云轻白。

    云轻白垂头凝视她,散落的碎发在眼睑出投下浅淡的阴影。

    最终,拗不过元锦期待的眼神,云轻白微不可见地点头。

    元锦喜笑颜开,唇边笑靥如花盛艳。

    她心满意足地摆正头,边夹棋摆残局,边兴冲冲地闲聊:“师父这次从混沌渊回来,我感觉到师父的气息比以往更浅淡了,想来是触到飞升的门槛,师父的第一个生辰宴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共度。”

    说着说着,她的音量弱下去,没多久,又打起精神,“没关系,凭我的资质,只要日以继夜地修炼,飞升去找师父并非难事。”

    云轻白简单的嗯了声,喉间爬起细密的痒意,随后浓稠的腥甜涌上来。

    他轻描淡写压下去,为元锦绾了个简单的朝云近香髻,将头发分股拧盘,交叠于顶①,再折下梨树枝条幻化成一个木簪,上雕清雅梨霜,插进发间固定发髻。

    “你就寝时,取下木簪,盘起的发髻自会散下来。”

    云轻白徐步走回石桌另一端坐下,细细叮嘱元锦。

    元锦忍不住笑:“知道了,师父。”

    她落下残局的最后一子,“我的棋也摆好,师父执黑,我执白。”

    摆下的残局,元锦烂熟于心,棋路棋风控制自然轻车熟驾,稳稳健健下到底,两人竟是平局。

    云轻白看着棋盘上的白子进攻有度,沉稳细腻,颇有大将之风,欣慰点头:“不错。”

    元锦垂头捡棋子,掩饰眸中欢快的狡黠。

    然而没高兴太久,忽听云轻白道:“为师听闻外门弟子洛商,二十余岁就晋升地境,你觉得他怎么样?”

    元锦蹙起眉心,云轻白对人对事都冷淡,鲜少点评一个人,而且此前从未询问过她的对一个人的印象。

    她明白,洛商天资特殊得过了头,但也不该占据云轻白的关注。

    元锦磨了磨牙,慢腾腾分类黑白棋子:“根骨天赋尚佳。”

    “没了?”云轻白像是惊讶,简短的两个字竟露出些微情绪起伏。

    “没了。”元锦分完棋子将它们装进棋奁,合上两个的盖子,再把棋奁堆在一处,然后笑眯眯撑起下巴,望着它们肩并肩紧挨在一起,和凡间成双成对的泥偶娃娃似的。

    残阳渐沉,夜色摧枯拉朽铺满天际,吞噬微弱的余光。朔风猝尔大作,墨云滚滚放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梨霜摇曳,簌簌纷飞如鹅毛大雪。

    元锦拾起一朵零落的梨霜,幽幽问:“师父,是对洛商有盘算吗?”

    云轻白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反常地问出方才的话,证明他心中已有成算。

    “......本来有个打算,但现在看来时机尚未成熟。”云轻白默然一会儿,“阿锦,为师左思右想,决定收洛商和元明珠为徒。”

    “有两位嫡亲的师弟师妹,对你而言,是件好事。”

    咔嚓——

    元锦玩弄梨花的食指指甲,霍然崩裂。

    她的神识好似也崩裂成两半,一半抽离出身体,恍恍惚惚,另一半神识控制身体说话,声音冷厉如冰刀。

    “师父,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本不打算收徒。这句话只是为了诓我吗?”

    “为师心意已决,阿锦,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大师姐,切记首尾共济,鼎力相助。”

    云轻白没有回答,扔下一句决断,就起身回无量殿,独留元锦孤坐于寒风中。

    “骗子。”

    元锦低吟,寒意直凉进人骨头缝。

    她环视逍遥剑锋,与云轻白的往昔历历在目,想到属于她和云轻白的地盘即将插进第三个、第四个人,胸腔里的暴戾之气愈演愈烈。

    挥臂就要扫落棋奁,却在碰到它们的前夕刹住车。

    她不能发怒,云轻白会听到响动,他会看穿她的伪装,他会厌弃真实的她。

    元锦麻木地晃进无待殿,双目无神。

    她很早就知道,师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师父,但百年来的偏爱不断滋长她的贪婪。

    她希望云轻白仅仅是她一个人的。

    元锦扑倒在榻边,侧头轻轻枕上玉榻,就像小时候她睡不着,扑在云轻白身旁,脑袋枕上他的双膝。

    她听见自己说:“没有人,师父就收不成徒弟了。”

    没有人.......

    让洛商和元明珠全部消失......

    云轻白只能是她的师父,只能是她的......

    元锦半靠玉榻,取出心界里的百年灵酒豪饮一坛。

    一坛喝空后,又寻一坛,无意间翻到洛商的浮光草。

    元锦晕乎乎地拿出它,似笑非笑地问:“你引颈受戮,好不好?”

    等了半晌,她又说:“没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着,素手掐住浮光草的根部。

    眼看浮光草就要惨遭毒手,元锦猛然对上一双黑沉的漆瞳,她的手还没施力就被对方捉住,举过头顶。

    她想,她也许是醉了,竟然看见云轻白冰封一样的眸子里,□□喷薄。

    元锦如蝶挥舞双翼飞过去,吐气如兰:“师父,不要收徒,只要我一个,只准要我!”

    到最后,她又撒娇又霸道。

    和猫儿似的。

    洛商环住她,忍不住低头寻香埋进脖间,摄咬她的耳垂。

    或许他也被酒香熏晕了头,居然磨着她饱满的耳珠,嗓音沙哑地问:“为什么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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