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渊(五)

    冷硬的白面馒头在泥地上滚两圈,变得灰白,和抢走它的小手倒是相配。

    一样沾满泥灰,一样干瘪枯瘦,狗看了都嫌弃。

    譬如与元锦拴在一起的黑皮狗大嘴禁闭,木楞地跪坐在旁边。

    元锦却如获至宝,四肢奔跑地扑过去抢走馒头牢牢捏住,迫不及待地往口里塞。

    怨鬼将她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过了会儿,他移开视线落到那只仿若旁观者的黑皮狗身上。

    “恶狗不咬人,不如做无骨的软虫。”

    怨鬼的念头刚起,那拴着黑皮狗的麻绳随之断裂。

    只听黑皮狗惨叫一声,登时呲牙咧嘴,气势汹汹追咬围成圈看戏的孩童。

    孩童一时间如鸟兽散慌乱逃窜,唯独元锦稳如泰山,无视外物,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

    转眼吃完,还扑去夺孩童们因为惊慌掉落的馒头,连恶狗跑过身前都不在意。

    显然是饿狠了。

    她也算作是他如珍似宝娇养大的,如今出门在外被小贼欺负磋磨,怨鬼不免心绪复杂。

    孩童们纷纷逃窜消失,没了目标的黑皮狗伸长舌头气喘吁吁,困惑地绕着断开的麻绳转圈。

    怨鬼抬手虚空一拍,黑皮狗猝不及防地晕过去,四脚朝天,紧接着它的记忆化作天幕出现在怨鬼身前播放。

    原来罗刹寄居于黑皮狗体内。

    他本是为夺舍去到元锦识海摧毁其神魂,结果刚触到识海边缘就被拉进一层幻境,于是不得不在幻境中和元锦交锋,争夺肉身掌控权。

    但幻境乃元锦压抑的心魔所化,经历的场景几乎是她小时候的亲身经历,身为外来者的罗刹竟没讨一点好,甚至差点忘记他的过去,把自己当做一条偶得机缘开灵智的狗。

    而元锦一遍遍重新经历惨痛的童年,磨砺神魂,竟有从幻境中清醒的倾向。

    他再来晚点儿,说不定罗刹都可能被元锦吞噬。

    怨鬼扶额,下颚微抬,嘲弄的眸光从狭长的凤眼落到那腿脚抽搐的黑皮狗身上。

    “蝼蚁。”

    亏他放权,全程没有介入窥视他与元锦的争锋。

    看来他必须助那蝼蚁一臂之力了。

    怨鬼稍稍思索,就寻出一个不过于出挑能顺应天地秩序的解决之法。

    苦难砺人心,富贵迷人眼。

    改变心魔幻境,给元锦造一场美梦。不管她的心志多么坚定,温水煮青蛙,总有一天能等到她耽于美梦。

    到那时,心魔摧她神志,罗刹自有可乘之机。

    想出办法,怨鬼却露出为难之色。

    观遍元锦随云轻白上山之前的经历,居然没有一个可以给元锦造梦的人,除了她娘。

    但她娘对她的影响过于强烈,极可能一开始就会被发现异样。

    怨鬼盯着狼吞虎咽的元锦琢磨几息。

    她单罩了件遮到脚踝的短打,打满补丁,不知是从哪儿偷来的。

    腰间系条长布便于行动,因此随着她越吃越多,渐凸的小腹将粗布麻衣撑起圆弧,跟鼓涨的皮球般,放佛一戳就破。

    暂时管不了旁的,现在最重要的是防止她被撑死。

    怨鬼难得露出无奈。

    他掐诀令馒头开智。

    “好痛!”元锦手上只剩下半截身子的馒头抽抽搭搭,“求求小仙子,别吃我了!”

    许是生在修仙世家,元锦闻言仅停顿片刻,就慢吞吞低头看了眼手上喊疼求饶的馒头,神情平静。

    灰败干瘪的馒头下半部份咧开一条缝,张张合合,像是人的嘴巴。

    美妙的食物因缘际会开智,带领小主人奋发图强,斗恶人,救娘亲,终迎来美好人生。

    这是怨鬼给元锦写得赢家剧本。

    他飞身上树,找了处最佳的看戏位置,慵懒斜躺,等着元锦按照他的剧本停下自找死路的行为,挣脱麻绳。

    然后,他看见元锦将开始撒娇赢取她信任馒头,一口吞了。

    没夸大,元锦当真面无表情,把馒头揉捏成李子大小,一口吞下,全然不顾馒头的讨饶。

    惊得怨鬼脚下打滑,险些从树丫上摔下来。

    他按捺惊讶坐正,俯视不远处如同机械麻木吞食馒头的小丫头。

    小小年纪就显露狠辣歹毒的心思,倒是合他脾性,可惜是此间中人,令神明头疼的bug。

    不然他当真敢收她做膝下弟子。

    可真到那个时候,便是死正经不同意了。

    元锦将能够得着的馒头全吃下肚。

    事罢,还贪心地尝试去够她碰不到的。

    怨鬼悄无声息切断她的麻绳。

    元锦由于惯性,冷不丁往前一摔,狠狠栽进泥里,随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馒头抱到怀里。

    但她没有塞嘴里,反而回头警惕地观察突然断裂麻绳。

    看不出来,小丫头警惕心挺强。

    怨鬼笑了下,摇身变成五尺仙童,大大方方在元锦面前现身。

    “吾乃馒头神。”

    “忠诚的信徒,向吾献出你的信仰,吾将护尔一世平安。”

    春寒料峭,冷阳刺骨。

    元锦抱住脏兮兮的馒头半坐着,仰头怔怔望向兀然出现在三尺外的人。

    圆润、白胖。

    这是她对于馒头神的第一印象。

    元锦下意识舔了舔后槽牙,然后毫不犹豫地猛扑、张嘴,咬住馒头神的手臂,虎牙之锋利,力道之狠辣,几乎快撕下一块肉来。

    应是身处他人幻境,怨鬼竟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疼,这可是自打诞生以来的头一遭。

    他眨了下眼,上下摆动手臂,笑容夸张地占据半张脸,对扒住他不放的元锦柔声引诱:“再使点劲儿。”

    元锦的小脸皱成包子,匆忙松口连退半丈远,嫌弃地呸了一口:“难吃。”

    紧接着将手里的宝贝馒头,三两口吞下肚,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香。”

    深感被冒犯的怨鬼:“......”

    他负手而立,忍住教训不知好歹小丫头的冲动,幻化出一笼热腾腾、香喷喷、胖嘟嘟的白面馒头,咬牙切齿地重申:

    “吾乃馒头神,吾之信徒向吾献出虔诚与信仰,尔将获得食之不尽的......馒头。”

    怨鬼羞耻地犹豫片刻。

    他好歹走过万千世界,尝遍珍馐美味,用馒头忽悠小丫头不免觉得掉价。

    却见小丫头目不转睛盯住他幻化出的馒头,一派天真。

    “你真的是馒头神吗?”

    元锦说神字时,歪了下头,面露狐疑。

    此间遍布人妖魔,三者皆可修行,飞升成仙,但唯独缺少神明的存在。

    瑶光琴这类冠以神名的神器,也不过徒有其名。

    它们是上界仙者遗落此间的法器,人们无法凭借现阶段修为控制它们,所以给未知冠上神名。

    而且由于神明缺位,凡间的大多数人已经抛弃忘却神明传说,转为供奉下山降妖除魔镇一方平安的修者。

    元锦虽未上学,但也知道此间无神。

    怨鬼摆出高深莫测的神色:“信则灵,不信则无。”

    元锦立马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眼睛亮闪闪地黏上怨鬼——手中的馒头。

    “伟大的馒头神,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怨鬼笑若春风。

    元锦尝试性地往前走一步,见没有任何阻拦与不适,她埋头小跑到怨鬼跟前。

    “伟大的馒头神啊。”她脆生生地呼唤。

    怨鬼专注地侧耳倾听。

    然后元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笼馒头掀翻,径直砸到怨鬼脸上,接着两腿一蹬,如泰山压顶般坐到怨鬼的肚子上,握起两只小拳头痛锤怨鬼的胸膛。

    她冷冷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装神弄鬼。”

    元锦天赋卓然,没有经过正经修行便处于未境,经过灵气淬身锻造体魄,所以她的力道,非一般小儿可比。哪怕元家正儿八经修行的同龄人,都比她差上一截。

    若非他们成群结队的围殴她,打不过还向大人告状,一对一她压根不带怕的。

    身下装馒头神,玷污神圣的馒头的坏东西,今儿拼着被重罚也要让他知道她元锦不是任人欺凌的软包子!

    揍了半晌,元锦大汗淋漓,胳膊酸得无力。

    她跌坐到一旁剧烈喘息,还不忘觑着倒下后就一动不动的童子,晃着小拳头威胁:“再敢出现在我前面,小心我把你揍得连爹娘都不认识。”

    刚说完,手腕就被握住,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挣不脱。

    怨鬼眼尾通红,强势扯住元锦的手往身上红肿的伤处重重按去。

    前所未有的刺痛感瞬间袭上头顶。

    默默感知体会半晌,他侧头望向元锦,沉寂如深渊的漆瞳中掀起难以压抑的狂热。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①

    两仪即阴阳。

    万事万物皆有阴阳两面。

    神明诞生自阳面,手掌天地秩序,维持万界平衡。

    而他诞生自阴面,是由无数阴暗丑恶滋生出的怨鬼。

    怨鬼纵观世人贪嗔痴、怨憎会、恨别离,却始终不懂他们为何而苦,可世人的怨言无时无刻不在耳畔响起。

    他流离多久,就听了那些怨言多久。

    后来为了明白困扰他一生的怨与苦,他选择向神明寻求答案。

    神说,走遍万千世界就可懂得。

    于是他收敛锋芒,融进神明的造物,成为足迹可踏万界的神明使徒。

    心取自妖,血肉源于魔,钢铁作骨,经过极电锻造,神明的造物拥有万界至高无上的肉身,却缺乏灵动的生命。

    直到怨鬼成为它的魂,经过鸿蒙混沌的悠久,当神明的造物睁眼,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他或许是云轻白,也或许是真正怨鬼不甘的残影,总而言之,他与云轻白早已是无法分割的一体。

    可哪怕如此,他也没能摆脱怨言的折磨,也没能寻求到怨与苦的真谛。

    不过根据他的观察,无论何种生物,被抛弃、被背叛、被打、被伤、被骂,总会感觉到痛,无论是心痛还是□□上的痛,积累到一定程度,那痛就能异化成苦怨。

    所以他决定寻求真谛的第一步,便是体会痛。

    但多少年了,悠久的岁月让他记不清时间的流逝。

    他只知自己从未有过痛感。

    此刻第一次体会到痛感,他着了魔般上瘾。

    冷风萧瑟,元锦不寒而栗。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种后怕的感觉,是被变态盯上的不安。

    直觉告诉她赶快逃离。

    因此元锦竭力抽手,但自称馒头神的童子,竟手若枷锁,拘得她寸步难行。

    僵持之际,院门外传来走近的脚步声和责骂之音。

    “被一条畜牲咬破灵衣,臭小子你简直丢元家的脸!”一道泼辣的女音平底炸响。

    元锦闻声顾不上挣脱束缚,赶忙将蒸笼里剩下的干净馒头全部打翻。

    做完一切,院门砰地被推开,撞上高墙,弹动微震。

    一位梳着妇人头样的年轻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掐住稚童的耳朵,大步跨进门槛。

    看他们的穿着,是元家的下人,而那稚童,正是之前欺负元锦的人之一。

    妇人打眼一扫,锐利的眼神刮过元锦。

    元锦不着痕迹地倾身,企图挡住身旁躺着的面目青肿的童子。

    可妇人好似没有看见童子,松开自己儿子的耳朵径直朝她走来,还没到跟前,就高高举起右臂。只听破空之音呼啸,妇人抡圆膀子,结结实实打了元锦一记耳光。

    元锦登时眼冒金星,大脑嗡鸣。

    她拽紧拳头。

    妇人是人境,她打不过,得忍。

    压抑的狂热猝然褪去,怨鬼冷冷起身,盯住妇人狰狞的面庞,略一思索,放开了元锦。

    正好,那妇人一把扯过元锦枯黄的头发往树底下拖。

    “家主大人罚你拴在树下三天,而今刚过两天,你竟敢私自斩断绳索逃脱惩罚。”

    妇人拿出崭新的麻绳套上元锦的脖子,勒出一道深刻的红痕。

    “狡猾的小畜牲,等会儿我就禀告家主延长你受罚的期限!”

    说完,她嫌恶地啐一口元锦,然而元锦一直垂头沉默。

    妇人颇为无趣地冷哼,大步走向四脚朝天的黑皮狗。

    “死畜牲,居然胆大包天咬主家的人,看我不炖了你!”

    她提起黑皮狗,拖着自家儿子往外走,全程忽略怨鬼。

    至此,元锦方疑惑地抬头看向怨鬼。

    只见他的嘴角扯起恶劣的弧度,拾起一个落地的馒头掂了掂,随手往前抛去。

    本是轻飘飘的力道,但馒头脱手之后恍若迅雷刺破云霄,一击毙两命。

    白馒头瞬间成为血馒头,转了弯回到怨鬼手中。

    元锦眉心一跳。

    怨鬼抛玩着血馒头,徐步走到两具叠起来的尸体旁,随意跨坐其上,稚气的脸庞不染纤尘,却横生邪气。

    他向元锦张开怀抱,再次重申:

    “吾之信徒,吾乃馒头神。”

    “尔之愿望,吾皆能实现。”

    元锦沉默不语,注视他良久。

    随后小心翼翼捡起一个脏兮兮的馒头,咬了一口吞下肚,道:

    “只有脏掉的馒头,他们才不会抢走。”

    “.......可我也想吃一次干净的馒头。”

    怨鬼嗤笑一声,撕咬手中的血馒头,慢条斯理地咀嚼下肚:“哪怕是元家,吾也能赠与尔,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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