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渊(六)

    “哦。”

    元锦平静道。

    一双杏眼黑沉又清亮,十足的矛盾感揉碎成浑然天成的率真。

    “死正经打着感化的旗号,对你的虚伪视而不见。我却不同。”怨鬼装神装得别扭,索性舍去拗口的说话习惯,暴露本性,上前掐了把元锦沾着馒头屑的脸颊,“我希望看见你的本性。”

    白嫩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印下一道红印。

    元锦睁着双圆润剔的眼睛,似是水晶葡萄,懵懂地问:“死正经是谁?也是神明吗?”

    两个问题完美岔开了话题。

    怨鬼习惯性地眯眼,然而自变成童子后,他狭长的凤眼变成又圆又大的鹿眼,毫无威慑力可言。

    接着他幼稚地拉扯元锦的双颊,笑骂:“小狐狸。”

    元锦觉得冤枉。

    她不过是顺着馒头神的话往下问罢了。

    正欲辩解,却见怨鬼宛如不在意地挥手:“算了算了,谁让我是胸襟宽广包容万物惊天动地的馒头神。我就大发慈悲不和你个小丫头计较了。”

    说完,他两三下解开她脖子上的麻绳。

    麻绳其实被下了封印,所以元锦无法解开。

    元锦瞧他一脸轻松地解决困扰她许久的难题,又转头望着不久前被莫名切断的麻绳,了然地点头。

    之前应该也是馒头神帮她的。

    随后她悄悄瞥眼比她矮了一个额头的馒头神,暗想,暂时就不反驳他惊天动地的自称吧,不过胸襟宽广和包容万物有待商榷。

    金乌当头,已到正午。

    元锦瞧见天色,一拍脑袋,赶忙推开又开始忽悠她当信徒祈祷愿望的馒头神,匆匆拖起两具僵硬的尸体,准备投下院中的甜水井,毁尸灭迹。

    元锦住得院落是临近厨房的柴房。

    元府的厨房本是为没有修炼的下人准备的,但元家大小姐元明珠对甜食喜爱有加,哪怕修行至辟谷,每日也要尝一道。

    所以即使凡间五谷轮回有碍修行,元家主元康依旧特地斥巨资整修厨房,花大价钱购买灵米等物,还请卜师占卜方位终在柴房院前占得水质最好的甜水井,后更是请来名厨,专为元明珠制作甜食。

    而元锦原是元明珠身边的小丫鬟,后来犯事惹得大小姐不快,被罚进柴房,充当看水劈柴的小杂役。

    这甜水井是她看管的范畴。

    她有义务保证水井的干净澄澈。

    但想到元明珠吃得甜食里掺了泡过尸体的说,她忍不住翘起嘴角。

    两具尸体不是很重,拖到水井边后,元锦稳稳当当抱起一具就要往里面扔,然而突然伸来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挡住井口。

    元锦抬眸看向拦路的人:“馒头神倘若心怀慈悲,刚才就不该杀人,否则,别挡路。”

    她一本正经使坏的样子,怨鬼稀罕得紧。

    凑近看了又看,看得元锦不耐烦,只差将手中的污秽扔到他脸上,他方开口指点迷津:“投进就能毁尸灭迹,你当修士是江湖骗子么?”

    元锦神情未变,放佛早已料到。

    “家主神通广大,我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发现。”

    她沉默片刻又道:“被逮前,不如做点恶心他们的事儿。”

    她心里通透,知道后果,

    然而怨鬼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忘记我的存在了吗?只要你向我祈祷,不谈毁尸灭迹,见他们做成傀儡都没问题。”

    元锦微怔,良久才道:“习惯了。”

    惯了不公,习惯了一个人。

    突然有座靠山出现,她一时半会没反过来。

    何况靠山是名自称馒头神的可疑小童。

    她怎么能信,怎么敢信。

    扛在肩头的尸体,不知怎的,变得沉重。

    元锦低头望水井。

    井水清亮,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放佛她弯腰就能捞起一捧金粉。

    用肮脏的东西污染它,不值得。

    于是她清清嗓子:

    “伟大的馒头神,请完成我的愿望。”

    怨鬼冷嗤。

    别以为眼瞎,瞧不出她的勉强。

    以往也是,元锦虚伪的面具下总藏着固执的高傲,看似妥协,其实心里自有抉择。

    云轻白心软,所以纵着她,结果纵得她长得不知天高地厚,尽管宗门当前,她也说叛就叛,没半点犹豫。

    可他与云轻白不同。

    他不喜她的固执与高傲。

    “求我。”他命令道,不容置喙。

    元锦波澜不惊,对答如流:“求你。”

    嗓音清软好似云彩,绵绵密密,不费吹灰之力卸了他尖锐的找茬。

    分明得到她的乞求,但怨鬼感觉更气闷了。

    他直勾勾盯住元锦。

    良久,板着脸一挥小手,两句尸体凭空消失。

    他哼了一声:“迟早你会心甘情愿地求我。”

    “我确实是诚心诚意地向馒头神祈祷的。”

    元锦捞起一瓢清亮的井水洗手,待搓红了皮,她小心翼翼捡起洒落在地上的馒头。

    怨鬼点脚,落到墙头,俯视表情满足的她,嫌弃道:“几个脏馒头,你倒是当成宝,能不能有点追求。”

    元锦小跑进不远处的柴房,从柴山下拖出自己的小包袱,将抱了满怀的馒头全放进去存着。

    做完一切,她探出小脑袋回答不染凡尘的神明:“这叫高瞻远瞩,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定有人会因为一个搜馒头活命。”

    她缩回身,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小包袱再次塞进柴山下,方出门抱起晕倒的黑皮狗:

    “伟大的馒头神,我真心实意地求你,救救小黑。”

    救自己的死对头?

    怨鬼来了兴致:“你想好了,真要救他?”

    元锦抚摸小黑皮毛稀疏的背脊:“小黑伴了我一段时日,我们一起被拴,一起被石子砸,一起吃饭。”

    怨鬼挑眉。

    这两死对头还挺温情。

    然而这想法没维持多久。

    元锦继续说:“倘若它没了,就没人替我挡灾了。”

    言语冷酷,落到黑皮狗身上的眸光却似水柔情。

    温柔的残忍。

    怨鬼欣赏她的诚实:“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黑皮狗就睁开眼。元锦还来不及喜悦,黑皮狗就本能地咬住她的手臂。

    怨鬼坐下,撑着下巴摇晃小短腿,看戏。

    黑皮狗的身体里寄居了罗刹的神魂。

    他与元锦,相逢即死斗,输者被对方吞噬。

    所以他们谁都输不起。

    但元锦的心愿被满足得越多,她就越沉溺美梦,消磨意志。

    因此,如今刚醒来的罗刹,才会凭着本能攻击神魂变弱的她。

    怨鬼坐等鹿死谁手,哪知将将过一会儿,远处飘来风铃脆响。

    叮铃铃——

    元锦唰地变了脸色,因为揍人而稍显红润的小脸立即惨白。

    明明被黑皮狗咬住,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怨鬼无所不晓,自然知道原因。

    风铃声俞近,他恶劣笑道:“求我。”

    “心悦诚服地求。”

    ——最好折了你的脊梁与傲骨。

    可元锦垂下了头,与之前把尊严抛到脑后虔诚祈祷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揉捏着黑皮狗的耳朵,干涸起皮的唇抿成一条线,散落的碎发遮住半张脸,打下浓重的阴影。

    怨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那厢,风铃摇曳,如泉清响。

    四位身着劲衣膀大腰圆的炼体修士,肩抬仙撵,乘风而至。

    仙撵顶部朱檐飞翘悬挂一串风铃,四周砌玉雕金笼罩缥缈鲛纱,内里铺就的华贵锦绣若隐若现,谁见了都得叹一声穷奢极欲。

    然而搁在元家,这不过是元明珠简单的出行。

    毕竟她出门,非八抬大轿不乘。

    “小畜牲,几日不见,你胆子倒是肥了不少。”

    仙撵稳稳当当停在院中,一声讽笑从轿撵里传出。

    讽笑尖细又高亢,吓得黑皮狗忙松嘴,跳到地上吭哧吭哧藏进杂草堆里。

    逃跑的速度之快,令元锦不禁愣神。

    她还盼着它挡灾呢。

    无奈,扯袖遮住黑皮狗咬出的伤口,元锦独自走到仙撵前,屈膝:“小姐金安。”

    年前,元明珠跟着元家客卿去凡间皇室除妖,见识了繁多欺人的礼仪,觉得甚是有趣,便命人留影像复刻回来,专让元锦学。

    问礼请安,只是其中最平常的,每天坚持的晨昏定省才叫难熬。

    她宁愿去跪祠堂,也不想和元明珠有更多的交集。

    两位婢女亦步亦趋从轿撵中走出,然后低眉顺眼地跪坐在两侧,捞开轿帘,扶出元家最娇贵的继承人。

    元明珠刚踏出一步,接着就有婢女自觉俯下身子坐脚踏,又有人支起冬暖夏凉的灵伞,生怕她皱了眉头。

    可惜她们的良苦用心,在元明珠目及元锦的那刻就白费了。

    被锦衣玉食养出的矜贵玉手一指,元明珠不悦道:“你们怎么教的,本小姐说过,她见我必须自称畜牲。还有她请安的动作,我吩咐了定要教她跪下,你们不知道什么叫跪下吗?”

    扶她的婢女慌张下跪:“小姐恕罪,奴婢.......”

    “啪啪啪——”

    话未说完,她忽然不受控制地自扇巴掌,脸颊很快就肿起五指山。

    元明珠掩面娇笑。

    只见她右手每根指头都探出一跟银蓝的灵力线,它们纷纷延长到那婢女体内,控制其四肢。

    此为元家家传傀儡术,乃上古本源牵丝傀儡的分支。

    传奇的牵丝傀儡被滚滚岁月吞没泯灭,后世的傀儡术仅模仿其皮毛就能大放异彩。

    元锦先祖就是将傀儡术钻研到极致,再与剑道结合,独创出惊艳天下的控剑法门,才能在林立的世家中杀出一条血路,保元家几世荣耀。

    可惜后世子孙无能,逐渐舍弃傀儡术,专修剑道,令宝珠蒙尘。

    直到元明珠出生。

    她在傀儡一术上天赋异禀,三岁就修炼出可控人的傀儡丝,继承家族传承指日可待。

    不怪元康对这个女儿宠爱得跟眼珠子般。

    奈何元明珠被宠坏了性子,自小嚣张跋扈,眼里容不得沙子。

    “本小姐准你们说话才准说话。”元明珠控人的五指动作灵活,那婢女痛苦难忍,“擅自开口,叨扰我耳,你这长舌头,不需要留了。”

    婢女使劲地扇脸,闻言差点哭出来,但害怕元明珠挖她的眼,愣是忍住没流下泪。

    瞧她一副可怜样,元明珠心情颇好:“此事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某人心狠,不懂怜悯,愣是把一些无关的人扯下水。”

    元锦努力维持屈膝的动作,腰间的系的布条被揉拽成麻花。

    元明珠故意高声问:“小畜牲,你说此人是不是心狠?”

    同一时间,元锦耳畔响起低哑的声音:“求我。”

    她不自觉扯起讨好的笑。

    小腿猝然失力,跪倒在金碧辉煌的仙撵前。

    她哀求馒头神,与她对元明珠卑躬屈膝,有什么区别?

    不外乎跪的人不一样罢了。

    反正跪谁都是跪。

    假如,假如......

    元锦死死咬住下唇。

    她能成为神,

    能强过所有人,

    是不是,就再也不会任人摆布?

    “都是小畜牲的错,小畜牲笨,才理解下跪的意思,请小姐饶过那位姐姐。”

    “好玩!好玩!”元明珠笑容灿烂地鼓掌,“你果然最得我心。”

    傀儡灵线应声而断,那婢女赶忙爬起来侍力在旁边。

    元明珠笑累了,突然发觉后颈刮过阴风,一股凉意攀上脊背,直刺得头皮发麻。

    她奇怪地望天,万里无云,艳阳高悬。

    不该感到冷啊。

    算了,正事要紧。

    她暂时按耐住疑惑,趾高气扬地问元锦:“午前,本小姐的麽麽来柴房收拾另一个畜牲,你看到没?”

    她背对院门,元锦深深埋头。

    所以谁没没有看见,高墙之上,怨鬼不知不觉起身,神色复杂地望着元锦。身后煞气漫天。

    她只要求他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为什么宁愿朝一个恶心的蝼蚁低头都不愿求他?

    倔强。

    “明明只要向气运之子低头,你就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后,偏偏反骨多得很,要逆天而行。”怨鬼轻声呢喃,忽地笑了,“逆了它也好。”

    而后又变了声调,冷漠嘶哑:“可你不能逆我。”

    怨气翻滚,骤然暴涨,遮天蔽日。

    “妖魔侵袭!”

    望见天空诡异的变化,不知谁惊吼。

    元家顿时乱作一团。

    元明珠连忙被四位炼体修士护在身后,然而那怨气放佛张了眼睛,追着她不放,连护着他的修士也无法阻拦。

    元锦怔怔看着涌来的凶狠煞气遇见她后自动裂成两半,从她的身侧呼啸而过。

    她转头,视线穿过纷乱与慌张的人群,望向那自称馒头神的童子。

    不染纤尘的白袍上爬满煞气暗纹,他的身后鬼蜮无限延展。

    他果然不是神明。

    怨鬼与她遥遥相对。

    他向她伸出手,命令:“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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