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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探

    然而王清渠还不知道的是,在她抬眸遥望的那一刹那,忘尘阁最高处的敞轩内也有一个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跪坐在榻上,面前放着一张乌木小案,其上是一副未解的残棋。

    他似乎很怕冷,身上裹着狐裘,瘦削的右手从袖中探出,手背上肤质白的近乎透明,可见青筋隆起。指尖仍执着一枚棋子,迟迟未落。沈不言甫一掀帘走进敞轩,便看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心思早不在棋局上了。

    于是沈不言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但目光仍然未转回来,只答道:“筹谋数载,一朝动作,难免惴惴。”音色泠泠如冷泉,却略显敷衍。

    沈不言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惴惴?这个词怎么听怎么都与你八字不合吧。”见那人不答,只是将棋子轻轻抛回棋盒中。棋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在安静的敞轩内格外明显。

    沈不言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有些恍然。自十年前的惨剧过后,鲜活的少年模样早已不复,只剩一副了无生气的皮囊,支撑至今的只有满腔的执念。

    数年谋划,孤云山底下从商贩到居民,都不动声色地安插了他们的人。只待那孤云山上下来的人一现身,信鹰来报,他们就收到了消息。

    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布局和造势,只待那女子一只脚迈入这若叶城的第一步,他们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计谋交织成一张大网,又放了鱼儿无法拒绝的饵。

    于是他继续道:“只待今夜。”

    今夜下弦月,正值夜半,四下寂静,城中偶闻几声犬吠。

    客栈中,王清渠突然睁开了眼睛,瞥向窗外那座高耸的楼阁。

    她快速换上夜行衣,然后从窗口一跃而出。只见一团黑色的暗影在屋舍间处腾跃片刻便彻底融入黑暗中。

    若叶城第一高楼此时亮如白昼,侍女仆从有序进出,显然是在筹备次日的拍卖会。

    她趴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目不转睛地观察这些人的行动轨迹。过了一会儿,察觉到楼阁正中央有重兵把守,且侍女仆从多进出其中的一间厢房。

    看来霜华匕就在那儿了。她暗道。

    趁着高墙之上的暗哨换防的时刻,她悄悄翻过围墙,小心翼翼地利用墙角的视野盲区悄然潜行。

    一列侍女正低着头,手上捧着用于清洁的器具等候查验。侍卫查验完毕,冷脸警告道:“进去放好东西就出来,一双眼睛别乱看,别乱动。否则,仔细你们的小命。”王清渠混在侍女中间,低眉顺眼,跟着侍女们小声应诺。

    侍女只能晕过去一炷香的时间,要快。王清渠心中凛然,脸上却装出和侍女们如出一辙的畏惧之态。

    只见那名侍卫将大门打开一扇,霜华匕赫然出现在最中央的展台上,被一层琉璃罩子盖着。仿佛就等着人来偷似的。

    这忘尘阁阁主倒是自信的很。王清渠心中冷笑,惊鸿在掌心悄然汇聚。

    侍女们正各自忙碌着手上的活儿,屋内火烛突然尽灭,整间屋子都暗了下来。她们先是被惊的静了一瞬,而后开始慌乱大叫、相互推搡起来。不知是谁撞到了正中央的展台,其上的罩子跌落,刺耳的琉璃碎裂之声响起。

    王清渠趁此时慌乱,右手迅速拿起霜华匕,摩挲匕柄片刻,而后立刻放回原位。做完这些也才过了一息。

    门外侍卫破门而入。

    “都不许动!”为首的侍卫大声喝道,带着人冲进房内将侍女们团团围住,自己快步走向那一堆琉璃碎片中,将霜华匕小心地拾起仔细查验。

    很快,沈不言便来了,他大步迈向屋内,面色泠泠如霜。

    “阁主,霜华匕与其他拍品均未丢失,只是琉璃罩子碎了。”为首的侍卫单膝下跪禀报。

    沈不言走近,一言不发,一双眼睛冷冷地刮在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低声啜泣的侍女们身上。

    “哼,阁主早在周围布下千铃天网,而机关未曾发出动静,想来贼人还没离开这间屋子。灯灭之时只有这几个侍女在内,显然贼人就在其中。”其中一名侍卫说道。

    王清渠见瞒不住,趁沈不言转身之隙,一掌向他背后袭去。

    “阁主小心!”侍卫们反应不及,只得大喊。沈不言侧身躲开这一掌,王清渠见机破窗而逃。

    只听铜铃叮当作响,屋外弓箭手早已趴在屋脊上,见她露头,万箭齐发,箭雨顷刻对着她飞流而下。

    王清渠顷刻便抽出藏于腰间的照影。剑身如镜,照映出她上半张脸,只见眉峰锐利,眼神发亮,如同夜行的孤狼,既冷静又果决。

    她快速挽起一道剑花,将率先射来的箭矢尽数击落,而后脑袋一侧躲过背后飞来的一箭,再腰肢一弯高高跃起,身形在半空中像一道圆弧,侧方的箭矢刚好从圆弧内穿过。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若振翅的鸿雁。

    王清渠趁着弓箭手换箭的间隙,脚踩踏雪无痕,如同敏捷的黑猫,跃至楼阁最高处。正转身欲走,却听见沈不言喊道:“姑娘请留步!”随即施展轻功也跃了上去。

    二人分别立在屋檐的两端,面对着面。

    她目光冰冷地看向沈不言,照影剑往背后一收,启唇问道:“沈阁主,有何贵干?

    ”

    沈不言面露微笑:“姑娘武功深不可测,半夜探我忘尘阁,哪怕是当众取走这霜华匕,全身而退也并不是难事,可这毕竟有损忘尘阁的威望,我若就此发出江湖追杀令,怕是姑娘日后亦不得安宁。”

    王清渠唇角目露不屑,冷哼道:“沈阁主的好大的威风。”她将外袍下摆一撩,单腿曲起坐在屋檐上,“沈大阁主,威胁的话对我无用。想必你要说的另有其他,废话少说,开门见山便是。”

    “沈某有一事,想与姑娘相商。事成之后,这霜华匕我忘尘阁将作为酬劳赠与姑娘,如何?”

    王清渠目光一闪,但并未言语。忘尘阁虽颇为低调,可总归是江湖中两大门派之一,纵然她艺高人胆大,但也断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叫她来去自如。

    这拍卖会怕是一个局。

    一个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局。

    思至此,她不得不感叹忘尘阁的缜密。本以为自己在与世隔绝数十年,不会引人注目,一路上又足够低调,不想早已被人惦记上。

    可忘尘阁是如何得知她与裴芝筠之间的关系的呢,她感到好奇,却也暗自警惕。但中了计总归是有些不快的,她不痛快,所以也不想让正等着她回话的沈不言痛快。

    于是她起身将照影收入刀鞘中,又拍了拍袖摆上刚沾染的灰尘,才慢悠悠地回答他:“沈阁主好一出请君入瓮的计谋,不过……今晚夜色太深。黄历上说,宜夜行,忌思考。我们有缘再谈。”随即入夜而去。

    侍卫门见状便要追上去,却被沈不言抬手制止,他目光沉沉看着王清渠远去的方向,说道,“不必追了,我另有安排。”

    “是,阁主。”侍卫闻声停下动作。

    王清渠回到客栈内静坐片刻,拿出怀中的一枚玉佩,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玉佩之上的青鸟衔霜刻纹,回忆起霜华匕柄上霜花暗纹的质感,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柄霜华匕确属于她父亲裴芝筠无疑。身死道消,而兵器丧主。她父亲,或许真的已经死了。

    心脏仿佛被千万根钢丝一点一点的穿透,初时只有一点酸疼,后面愈演愈烈,发展成剧痛,几欲令她窒息。

    但她很快便压下了情绪,眼神也有些发狠,喃喃自语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紧紧地将玉佩握住。

    十年太长,久到令曾经的幼儿记不起血亲的模样。

    从记事起,她就在孤云山了,道一教她习武认字,曾经让她一度认为道一才是她的父亲。

    六岁之前,有一名年轻的男子每隔半年便来到孤云山看她。道一每回都说:“阿渠快来,这是裴公子,你的父亲。”父亲每回都将她拥在怀中,亲昵地揉揉她头顶的两个发髻。

    他每次来孤云山都呆不长,但是只要来就都会给她带她最爱的桃花酥。偶尔,也会和师傅一起指导她读书习武。

    十年前,最后见面的那一次,父亲似乎心事重重,她感到有些不安,哭着喊着不让他离去,揪着他的衣袖让父亲带她走。

    但父亲只是蹲下身,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放到她的手心里,“阿渠要是想父亲了,就看一看这玉佩,让它替父亲陪着你。”

    后来,她只记得父亲离开时的身影。那时红日早已西沉,天边只剩一丝霞光,父亲衣袂翻飞,渐渐融入孤云山的竹林中,待最后一丝霞光也消失殆尽时,已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很多个半年,屋檐下的乳燕羽毛早已长齐了,高飞而去。旧巢复又迎来新的燕子开始下一轮的生息。幼儿也脱去了稚气的模样,长成亭亭少女。只是父亲,可还安在?

    “父亲……”王清渠双唇微启,似是叹息一般逸出二字,眼中似有流光一闪而过,像是不分明的泪光。眼睫一眨,便消失殆尽了。

    翌日,城中沸沸扬扬。客栈门外的面摊也有不少百姓在议论。

    “昨晚你听到声音了吗?听说是忘尘阁那边遭了贼!”

    另一人大惊:“江湖两大大门派之一的忘尘阁都能遭贼?谁这么不要命?贼人抓到了吗?

    ”

    “这个瓜可就香了!虽说东西没丢,可人也没抓到。听说那女贼武功高强,却狂妄无比,逃脱之时丢下一句话。”那人故作神秘。

    “什么话?”

    “忘尘阁不过一群鼠辈尔,竟还敢妄称江湖两大门派之一?如今江湖真乃一代不如一代了啊。”那人神气不已,仿佛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一般。

    这才一夜,流言发展的程度就如此夸张,还真是三人成虎。古人诚不欺我。王清渠心中顿生无奈,低头嗦了最后一口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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