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吴止懒懒地瘫在地上，杨岑什么意思啊，问我喝酒没，问我在哪，是要来找我吗？她突然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了窗户边，望向外面，宿舍楼在学校边上，一望便是车水马龙钢铁森林，他会从这走吗？对了他车长啥样来着？她使劲睁了睁眼，不错眼地盯着楼下的马路，他过来干什么呢？不放心我，只为看我一眼，就那么远远地看我一眼，或者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他愿意听，昏黄的路灯下，他风尘仆仆地赶来，捧着“车马邮件都慢”那个年代的质朴与真情，心甘情愿地浪费时间多此一举。

    她双颊微红，傻笑起来。

    眯起双眼，任凭萧瑟的秋风冷眼旁观，路灯下一辆辆车驶过，不断登台，又匆匆退场，三三两两的人在明暗中轮替。

    她觉得脑袋好像越来越沉，眼皮也开始打架，路灯下过去了七辆车，八个人，她逐渐不耐烦，进而生气，杨岑在大半个城市外莫名被怨怼一通，莫名摸了摸鼻头。

    愤怒与困意大打出手，最后以她坍塌到床上宣告了比赛结果。

    黑暗中，吴止手机亮了，“那你早点休息，我这才下班呢。”

    第二天，她很争气地早早醒来，谁工作找不到而且文章难产能睡得着呢？酒精都麻痹不了的现实困境，她苦笑。宿醉后头有些昏，吴止在床上坐起望着窗外发了会呆，然后面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昨天晚上，她到底盯着楼下的路干了些什么蠢事？

    她无声尖叫起来，双手护脸，遮掩着她狰狞的尴尬。

    酒精让人暂时驶出生活轨道，清醒了还是要继续。

    尹霞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路尹找了全市最好的疗养院，陈霖把挑选护工的工作大包大揽下来。

    她每天还是很忙，但如果太阳还没下山，她一定会去疗养院一趟，踩着橘红的流光，踏进这个，她为自己建造的华丽的游乐场。

    这个时候真好啊，夕阳给整个房间都染上朦胧的滤镜，包括妈妈，她总是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路尹走向妈妈，好像在沿着记忆的小路回到仍然鲜活的小时候，她放学早，但爸爸妈妈都还没下班，她会在客厅写作业，一边心神不宁地频频望向门口，近六点的时候，门口传来不大不小的轻快女声，和哒哒的高跟鞋声，老房子就是这样，隔音总没这么好，她便知道，是爸爸妈妈回来了，于是扭扭身子，正襟危坐，赶忙埋头装作苦思，果然，门开了，然后他们会穿过晦暗的玄关，迎着夕阳看到女儿在认真学习，欣慰地笑，有时候他们会带点好吃的，比如门口卤菜店新出的菜，或者是她爱吃的哈密瓜回来。

    路尹放下手里的栀子花，用小杯子接了些水，把花插上，她心底默念，妈妈，我来了。

    周六，律所那边没什么事，路尹照例先去疗养院一趟，陈霖看着她忙忙碌碌，欲言又止，最后话到嘴边汇成一句：“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妈。”

    路上陈霖提起周六晚上例行的家庭聚餐，过去两星期因为尹霞的事他们也都没心情去，早上他母亲还打电话过来问呢，陈霖搪塞道看路尹意思。

    路尹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可以啊。”

    陈霖朝副驾望了她一眼，嘴角小小地勾起一个弧度。

    今天阳光很好，路尹一进房间却看见尹霞仍在阴影处，她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怒火中烧，护工苏阿姨正好这时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和他们打招呼，便被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苏阿姨，我之前是不是就叮嘱过你，有太阳的时候一定要把我妈挪到阳光下，上次来的时候你就忘了，我好声好气跟你讲，今天为什么还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把她丢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

    苏阿姨笑容僵在脸上，局促地道歉：“陈太太，不好意思啊，我是准备回来了把老太太推窗边的，这不还没来得及您就来了。”

    路尹却根本不听她狡辩之词，余光又撇到窗户紧闭，苏阿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赶忙快走过去开了窗户，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开太大了，又伸长了手去把窗户够回来一点，还不忘回头给路尹致歉：“陈太太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今天确实因为家里一点事情来迟了点，窗户也忘记推开了。”

    路尹打断了苏阿姨的解释，拉着陈霖出去：“我想换个阿姨。”

    陈霖皱了皱眉，“不至于吧，苏阿姨已经是很有经验的护工了。”

    “经验？两次了，推我妈晒太阳这种事情很难吗？开窗通风很难吗？她根本没有认真在对待这份工作！”

    “你冷静点，不要因小失大、本末倒置，这些……”

    “因小失大？这是小事是吗，陈霖？我就想我妈每天能晒到太阳，跟她能睁眼能说话能跑能跳时候一样，不通风不找太阳，那她现在和躺在棺材里有什么区别！”

    路尹已泪流满面，陈霖深吸一口气，想伸手探上她的脸，却被路尹抬手阻拦。

    她转过身背对陈霖，沉默良久，陈霖的手慢慢放下，向前一步，强行把她转过来，又低头紧紧抱住她，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头发抚摸，“是我说错了，这两件事我会再跟她强调，怎么能拿了工资不干事呢，但她确实是我们现在能找的最好的护工了，防压疮啊，帮妈活动肌肉啊，咱们再给她一次机会好吗，再找一个要是经验不足，遭罪的也是妈呀，苏阿姨除了这两件事，其他我们暂时也没有挑出太大毛病，再看看好不好？”

    路尹慢慢不再挣扎，就这么任由陈霖抱着，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逐渐松开，她缓慢环住了陈霖的腰，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她收拾好自己，眼圈微红，又重新走进房间，苏阿姨已经把尹霞挪到了窗边，看到路尹进来，她一脸不安地搓了搓手，路尹声音还有点涩：“苏阿姨，刚才我情绪有点激动了，但还是……”她尚未说完，苏阿姨便急急保证：“以后肯定不会这样了，陈太太，有太阳我一定记得把老太太推到这里晒晒，窗户也定时通风。”

    他们开的工资尤为可观，刚刚夫妻俩的争吵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苏云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丢了这么好的工作，虽然付工资的是陈霖，但显然考核她的是陈霖太太。

    还好，路尹也没再多说什么，过来摸了摸尹霞的被单，又凑近闻了闻，用手慢慢梳着尹霞干枯的头发，苏云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一寸一寸地像探头一样检查尹霞的身体，终于，这位陈太太重新将尹霞的被子整理好，掖了掖被角，然后对她说：“麻烦苏阿姨了。”

    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还有”，苏云又是一口气提了起来，“我叫路尹，叫我小尹吧，以后还要常见面的。”

    苏云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后又犹犹豫豫道：“好，小，小尹？”

    路尹点了点头，扭头又看了看她妈妈，离开时，瞥到床边那簇栀子花，前几天还满大街都是的栀子花好像突然就消失了，病房里这簇，却开得更丰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