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这批语,倒是颠倒常规了!

    谢灵犀心里一惊,葱白手指颤颤巍巍,不由得碰倒了一杯茶,再回神时,便看到了然已经站起来,一拂衣袖往屋外走了。

    院子里积了少许前些天被雨水打折的新枝,谢灵犀跟着他走上前,不慎踩到了枝头“咯吱”作响,幸得无甚水洼才得以站稳。

    了然听到身后的动静,顿了脚步,含笑道:“施主小心。”

    小心……

    谢灵犀心头还被那句话挠得生痒发热,这会儿听到这话,忍不住想,这句“小心”,到底是为方才她乱了分寸险些摔倒,还是暗自提醒她接下来日子的未雨绸缪呢?

    她正思索着,却见了然大师正欲开口,被一姑娘的唤人声打断了——

    “灵犀!三妹!你在哪?”

    自远处看,一抹桃红飞来,谢灵光穿着一条缎地绣花百蝶裙,衣衫被跑起来的风吹得似要抖落芳华。

    方才与灵犀分开一小会儿,再回去时,便不见人影了,她心里焦急,又不敢高声寻觅,这下幸得老天相助,路过这偏院时,瞥见那一抹水色,便激动地叫唤出声。

    谢灵犀迎上前,又惊又喜:“阿姊,我方才迷了路!”

    她帮人理理脸颊旁散落的头发,使其如绸缎般顺滑,果不其然听到一句“责备”,“你可急死我了!今日天□□晚,我已与主持说了,我们在此歇上一日再走。”

    “对了,”谢灵光笑着拉起妹妹的手,“你不是要去找师父解签么,我方才从那回来,带你过去。”

    “我已解了……”

    谢灵犀从善而流,却倏地停住:“阿姊,那位空空大师,不就在这里么?”

    旁边了然闻言,顺势一笑,看了眼谢灵光,随即咋咋呼呼道:“了不得啊!这位施主,你命里有贵人相助,虽渡几大劫,但若是能逢凶化吉,便是福寿永康的命数啊!”

    谢灵光不爱听这话,再加之她方才确实从真正的主持那过来,这下语气差了些:“呸呸呸,你这和尚,乱给人批什么命数。”

    “说吧,你是怎样诓骗我妹妹的!”

    这人不是空空大师?

    谢灵犀疑惑,却是面不改色地发问:“何种大劫?师父可能看出?”

    了然这时又打起马虎眼来,“方才已与施主说过了,人之八苦,莫非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

    话未说完,庭前走进一个老和尚,穿着朴素,一眼看上去确是心若莲花的性子。

    主持走近,抄起背在手后的竹杖一敲了然的光头,“张了然,你又在搞什么鬼?”

    “哎哟,主持师兄,这边有施主慕名前来寻我解命呢。”

    了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咱们寺里每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为你分担忧愁,你作甚还打我!”

    事情发展地猝不及防,待几人移步到主持的院子里坐定,听了几箱子轱辘话,才明白这所谓的“空空大师”,就是了然搞出来的一个幌子!

    不对,应该是张了然。

    此人并非佛门中人,据他所说,他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前些日子醒来之时,他便已经躺在寺前空地上了。

    当时正值晌午,无人发觉,还是他自己苦苦支撑着爬进去的。

    至于缠着主持拜师,赖在寺里不肯走,想尽办法做和尚却还是撂不过自己一张爱吃肉的嘴,寻姓还俗……这些通通是后话了。

    谢灵犀:“那寺里的了然大师?”

    主持无奈一笑,倒还比哭难看,疲惫道:“了然是我师弟,现下在后堂诵经呢。”

    他道了声“阿弥陀佛”,“这小子不知作了什么妖,近些时日‘空空大师’声名鹊起,常有施主误入偏院请他看相解命。今日谬误,若有冒犯,施主请多担待。”

    这下总算是明白了,两姊妹皆是哭笑啼非,只得道一句:“师父不用放在心上。”

    然而谢灵犀却不这么想,这人看似不甚靠谱,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窥见了她的前世今生。况且这张了然说自己莫名来到这里,失了记忆,此事看似好解,可谢灵犀却记得,张了然出现在寺前那日,就是她重生之时。

    这其中……会有什么联系吗?

    不过她来不及多问上几句,便被谢灵光唤着去用膳了。

    膳食清淡,倒也符合她的口味,可她远远望见靠近门口那张了然,皱着眉,嫌弃地捏起两个菜包子,一碗白粥是丝毫不动,随手给了后面一个小弥僧。

    还真是难为他了。

    ……

    夜半。

    两人住的是一处套间,谢灵光早已睡下,没顾着看管妹妹,又让谢灵犀跑了出去。

    说来不好,她只是在临睡前突然一摸腰间,却发现那块父亲送的玉佩不见踪影,翻箱倒柜也毫无所获,应该是掉到偏院某处了。

    谢灵犀想着借着月色出门碰碰运气,便穿好衣裳,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路上不甚平坦,偶有蟋蟀春虫鸣叫,在静谧的山上格外突出。她眼神不甚好,纵然胆大,这下也是小心翼翼迈开腿,不敢踏错一步。

    错落的房屋里,有一两间还亮着蜡烛,昭示着屋内主人未眠。

    若是秉烛夜游,定有几分悠闲自得。

    只可惜她的心高高悬着,无暇顾着美妙春夜。

    她只分心片刻,却听见不远处有两个男子的争吵声,摸索着墙走近些,还能看到他们投在窗纸上的昏黄剪影。

    ——

    “承之,没想到这般巧,我们在此遇见了。先前你在殿试上作的那篇《治水论》,我后来每日捧读,实在学到许多,着实倾佩。我欲见你,可奈何阴差阳错,几次三番结交不成。”

    “今日真是上天怜我。”

    另一人无奈的声音响起:“殿下,天色已晚,路上恐有大虫虎豹作乱,我得回去了。”

    又听那位殿下轻笑了一声:“怎么?承之可是不耐烦了,这局棋才下到一半,可没有对弈者先离开的道理。况且此在京城,怎会有大虫虎豹?”

    “不知承之认为,若两军对垒,力量相当的情况下,应先发制人,还是以静制动,以守藩篱?”

    那对弈者似乎是难忍至极了,几番沉默后,一棋定音:“啪!”

    “流水不争先——殿下,我赢了。”

    柳续站起身来,绷着脸正准备走,借着昏弱烛光,无意间看见五殿下的脸色阴了阴,心道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果真是装出来的。

    活在世上,总要得罪人。

    他刚跨出一步,便听那人厉声喝道:“站住!”

    柳续不敢回头,生怕亲眼见着燕稷身后藏着只骇人精怪,张着獠牙大口,只一刻钟便要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猛地舔得他五脏俱损。

    燕稷眯着眼睛,露出阴测测的笑容,却也只一瞬间。下一秒他背手而站,盯着窗外那道人影,朗声道:“阁下深夜拜访,何不进门与我等一叙?”

    随即盯着柳续,缓慢地走到距他一尺的距离,夜深人惶,不顾人紧绷的不安,他低低附耳:“承之莫急,待我处理这些虫蚁——承之也不想今日与我见面的事被发现吧?”

    柳续攥在身旁的手一紧,眼皮一跳,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好不要脸!

    今日收了家书,遂母亲所愿前来香山,却不幸又遇见了燕稷。这回是躲也躲不过,被逼着陪他下了半天的棋。

    下棋便下棋,可燕稷偏偏总出言试探,让人心力交瘁。

    这边谢灵犀却是呼吸一滞,遭了,忘了这燕稷是习武之人,自然能听见气息声响。

    此时山野精怪嚣张跋扈起来,一口吞掉了天上的月亮,周遭顿时暗下,无数屋檐的影子投在窗框里,似张牙舞爪的皮影猛兽,生生拉扯着谢灵犀的神经。

    她心一紧,又快速镇静下来,垂眸沉思,终于拿定了主意——

    另一人莫不是姓柳的状元郎,何不卖他个人情,同时也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呢?

    于是柳续眼见一玉骨冰肌的姑娘款款而来,烛光映在她脸上,更是透出一股不合时宜的昳丽,惊走青山里燃花倦鸟。

    谢灵犀开口便道:“打扰殿下雅兴,我来找阿续。”

    说罢她正欲拉起那柳承之的手,环顾一周,却见着前些日子害她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的罪魁祸首潇潇然立在这。

    什么?

    怎会是他?

    幸得柳续反应快,快步走到谢灵犀身旁:“殿下留我下棋呢……”

    “婉婉,我们走吧。”

    谢灵犀见人凑出来,鼻尖涌上一缕清冽的寒气,瞪大眼睛,压着声音:“你别乱叫啊……”

    两人这低头喃语的模样在燕稷眼里,则是一双绿皮鸳鸯交颈而配了,他这才从方才的情绪里跳出来,诧异道:“三娘、承之……你们认识?”

    他试探地望向谢灵犀:“方才那声‘婉婉’,是在叫你吗?”

    什么婉婉!

    谢灵犀眨了眨眼,露出得体的笑容:“这是我与阿续之间的私事,殿下便不必多问了罢。”

    “夜已深,我们还有事要忙,便告辞了。”

    她说罢,一眼瞥到窗旁那盘棋,随口道了句:“这黑子好生奇怪,明知前方无路,却自以为几度捭阖,便能突围而出。”

    正好是燕稷执黑子。

    柳续顿感背后一凉,估摸着那殿下又不悦了,连忙抓着谢灵犀的衣袖,两人互相拉扯,跌跌撞撞踏着夜色出了门。

    默不作声走了一段,谢灵犀霎然惊呼:“我的玉佩!”

    她正欲折返,却被柳续一把拉住,“走这边,前面有水坑。”

    纵是她怎么看,前路都是一片昏黑,听人说这叫“雀蒙眼”,自是年少时少吃了什么造成的病症。

    谢灵犀跟着他绕路,不由得发问:“你便是那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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