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盛被直直盯着他却是一言不发的沈舒舒弄得心慌。
按往常来说，被这般娇俏的小美人多看一眼实为幸事。
可现今不一样，眼前这双明亮的水眸像是能看穿他的一切，揣度他的全部一般。
让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浑身□□，不带一丝遮蔽的错觉。
下意识地，他掩耳盗铃般急促避开沈舒舒的视线。
“陆郎君，现在可还要我偿命？”沈舒舒收回目光，悠悠一笑，发问道。
陆昀盛用余光看她，讪讪回道，“家父犯下滔天大罪，陆某心痛不能自已，今小娘子劝家父迷途知返，陆某替家父感激涕零。”
“陆郎君这般高尚的君子气概让小娘子好生佩服”，沈舒舒先是莞尔一笑，又看着他身后的几十个弟子说道，“既如此，您这般浩荡的人马......”
“这就走。”陆昀盛怎么听不出沈舒舒话里的嘲讽，不由得暗暗咬牙，甩袖转身就要带着人离开。
“等等。”一直未曾开口的卫晏出声喊道。
陆昀盛停住脚步，狐疑回头。
卫晏并未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淡淡向周遭扫视一眼，启唇说道，“如今真相大白，望诸位还我衡澜宗清白。”
语毕，他便拉着沈舒舒离开，不再回头。
客栈一时寂静无声。
一直到走出客栈很远，卫晏才停了下来。
他神色看起来毫无波澜，可是握沈舒舒的手却是微微颤动。
卫晏一点平静不下来。
衡澜宗的痛，注定要围绕他一生。
他几乎又要再次陷入折磨他千百次的痛苦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显得异常温软的手用力回握住他还在轻轻发颤的臂膀。
卫晏一抬眼就对上沈舒舒圆圆的杏眼。
“晏晏，”沈舒舒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只有他，她柔声说道，“我一直在。”
只一句话就足以让卫晏眼底的冰凉渐渐回温。
可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晏晏，我们成亲吧。”沈舒舒扑闪着装满亮色的明眸，唇角上扬，笑靥如花，伴随而来的梨涡好看得刺眼。
卫晏狠狠怔在原地，眼里满是沈舒舒明媚张扬的笑。
还没等他答话，沈舒舒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像是在和他分享些细碎家常，“成亲了以后我们就有个家啦，日后再生个像柏松柏香那样可爱的小团子，这样以后你就不会总是觉得孤单......”
在遇见卫晏之前，沈舒舒从来没有想过生孩子这件事情。
她看见过很多科普以及宝妈记录生育的日常视频。
光是隔着视频，她都能感受到生孩子的痛苦难忍和艰难不易，因此她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会生孩子。
可是喜欢上卫晏以后，她又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卫晏已经那么苦了，她不想卫晏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希望卫晏内心那个无法修复的角落能够被一个身体里留着他血液的小家伙填满。
至少提起家，卫晏的心里不再只有痛苦，闭上眼能够不再是衡澜宗的满目苍夷。
生孩子很可怕，可她觉得能和卫晏一起孕育一个全新的生命，生孩子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沈舒舒突然被卫晏抱住，他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沈舒舒融入他的骨髓一般。
卫晏没有说话，他怕一出口就是浓浓的哽咽颤音，但他的眼底还是不可抑制地溢出了点点晶莹。
他很少流泪。
衡澜宗面临惨案，他未曾流过一滴眼泪。
不是他不想哭。
而是他不能哭，也不敢哭。
因为衡澜宗只剩下他。
他必须扛起所有的一切。
他不能让无辜逝去的人枉死。
可现在他轻易地哭了，因为沈舒舒说，想给他一个家。
家。
这个词已经变得很陌生。
他很少感受家的温暖。
十几岁时，母亲因病逝世，而他因为被送去暮云天没有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自那以后他便很少回过衡澜宗。
他怎么会没恨过父亲呢？
他恨父亲对年幼的他严厉苛刻，恨父亲五岁就将他扔去暮云天，恨父亲不能让他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可是那一日他见到印象之中总是高大伟岸的父亲就那么轻贱地被吊挂在山门下。
他头一回觉得父亲的身影佝偻沧桑。
在他眼里刀枪不入的父亲，怎么会就变得这么狼狈呢？
人的生命怎么偏偏就那么脆弱。
自此以后，他恨的人就从父亲变成了自己。
如果他能记挂着衡澜宗，惦记着父亲，是不是他当时就能及时赶到，兴许这一切就会改变了呢？
可是没有如果，他已经没有家了。
但是现在，他好像又能有一个能名叫做家的地方了。
因为他不再是孤寂一人，身旁多了一个沈舒舒。
从此沈舒舒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
不知为何从客栈鬼使神差跟上沈舒舒和卫晏的姜行舟，此时神色黯然躲入了隐蔽之处。
他曾想过，若他有朝一日见到沈舒舒喜欢的人，他定要与那人一较高下。
可为什么偏偏那人是卫晏？
卫晏。
曾将他拉出所谓姜家废物的囚牢之中。
从前姜家上下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事无成的顽劣贵公子哥。
而他曾交好的几个朋友，一度把他们当成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也把他当成纨绔。
可不想，那些狐朋狗友不过是忌惮他父亲的权势不敢与他交恶，与他做做表面样子罢了。
明面上，假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不在话下；背地里，个个骂你是整个南州最没用的废物，一个说得比一个难听刺耳。
后来，他随父亲去过苍澜山参加武林大会。
那时卫晏正和季楚在擂台上试剑。
毫无疑问，人人看好的卫晏理所当然地胜过了季楚。
台下不禁出现了闲言碎语，有人说季楚是没用的废物，永远只会做个千年老二，再怎么练剑也敌不过卫晏，所谓天道酬勤都是个屁话，在天才面前算什么？
......
卫晏冷冷扫过那人一眼，又移开视线。
对废物一词极为敏感的姜行舟听到此话瞬间怒火中烧，同时他敢肯定卫晏听见了这些话，他原以为卫晏会视而不见。
可没想到，他见卫晏专程走过来，眼神漠然无情，可不知为何姜行舟却觉得他的眸子是有温度的。
卫晏对那人说，世上没有废物，只有永远不会自惭形秽的人，比如你。
他那时年幼，许多话都听不懂，但不知为什么，卫晏这句话，他不仅仅听懂了，还深深地记在心里好几年。
从此，闯荡江湖的梦在心里扎了根。
他不想做一个不会自惭形秽的人。
他先是日复一日跟着府里的剑师练习剑术。
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天赋，明明已经苦心钻研剑术好几年，却还是连闭气轻功也坐落不稳。
在旁人眼里，姜家少爷不过是三分钟热度突然来了兴致要学剑，并不值得一提。
因为姜行舟剑术毫无进展，他的面上却还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平日里吃喝玩乐一样不落。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的，他不是三分钟热度。
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曾奋力挥洒过汗水，只不过这些努力相对于他想要得到的结果来说，还是显得微乎其微。
他曾气馁过无数次，到后来他已经不记得卫晏的长相，不记得卫晏的声音，但他还是永远记得那句话。
他不是废物，因为天底下没有废物。
他不会再以废物来打击自己了。
沈舒舒喜欢卫晏，他认输。
因为，对于卫晏，他百分百自惭形秽，自认不如。
沈舒舒喜欢的人的确比他优秀千倍百倍。
他喜欢沈舒舒，所以更希望沈舒舒能够获得幸福。
但姜行舟承认，他一时间难以割舍对沈舒舒的喜欢，他忘不了那只纯粹的小狐狸。
与此同时，他心里的武侠梦并没有破灭。
他还是想要成为和卫晏一样优秀的人。
他想成为别人仰头看的太阳，他想让所有人都看得起他。
姜行舟忘不了那日京云峰那些人的姿态，也忘不了他在客栈目睹的一切。
也就是卫晏说应当还衡澜宗一个清白时，他彻底想通了。
既然江湖没人愿意给一个公道，那他就成为那个公道。
他想建立一个一枝独秀的宗派，一个不会自命不凡，随波逐流的宗派。
他想让已经被滚滚黑烟笼罩的江湖能有一片干净的圣洁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