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寸

    钟良材回到荣华台时,已过傍晚,而潘子安还未回来。

    老毕:“高先生午后来的,接走了三小姐,说好晚饭前就送回来的,照这时辰,估计就快回来了。”

    钟良材:“没告诉她么,以后随她的心意。”

    老毕:“按大少爷的吩咐,早说过了。是三小姐自己要去的,还特意梳洗了头发,打扮整齐的。”

    钟良材有些怀疑,又问了遍:“她洗了头发?还打扮上了?”

    老毕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打扮也称不上的,穿的还是太学生样了些,和高先生在一起,总瞧着哪里是不搭配的。”

    昨夜不是她一口一个“敬而远之”?难道是被他那句“趁机捞住他”点醒了,琢磨一夜,又觉得高湛秋还不错了?只是已经提醒过这人可疑,她怎么还上赶着?就这么急不可耐...亏得自己还自责了一晚,自作多情了呵!

    钟良材:“以后也不用叫她晚饭前回来,都随她!”

    已过了晚饭的时辰,窗外漆黑一片,钟良材再也不等了!叫小厨房将饭菜全收走,连热水都停下,面条也不许煮了。

    过了许久,才听见楼下有人回来的声音,老毕出去接应着。钟良材仍站在书房窗前,但拉上了窗帘,露出一拳的缝隙,侧目俯视着。

    出去了大半日,潘子安和高湛秋一改昨天的疏离,亲厚了许多,两人在院中有说有笑的。昨日送高湛秋时,她可是静静的,今晚倒笑容满面,脸变得也太快了。

    老毕从高湛秋手里接过几样沉甸甸的东西,瞧着该是这半天在外面新买的礼物,替主家客气了句:“高先生破费了。”

    高湛秋拍了拍袖子,笑道:“不破费,本想着带三小姐转转百货公司,结果也没买着什么称心的。倒是书局里挑了些,也没想到三小姐这般爱书,送回来太晚,大哥该介意了吧?还请毕叔多照应些,这都怪我,去百货公司耽误了时间。”

    老毕还以为是买了些什么硬头子货,原来净是些书本,这才明白,这俩人八成是在书局里挑书耽误了时间,笑着道:“不碍事,大少爷吩咐了,一切都随小姐的心意,再说有高先生在小姐身旁照顾着,家里自是放心的。”

    老毕送走了高湛秋,钟良材才将窗帘拉紧,回身坐在书桌前,瞧着潘子安上楼来,她还真是满面春风。

    潘子安见他已在书房等着,知道又到了问话时间,也不等他开口问,自己先说了:“今日没什么的,他带我去逛了百货公司,转了转衣服鞋子的,不过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要的。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一家书局,我是想顺道去找找《黑奴吁天录》的,结果瞧了些别的,就把时辰给耽搁了。”

    钟良材瞥了一眼老毕拎上来的那捆新书,又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潘子安,要看透她似的。

    他的视线扫到了脚下,子安突然想起,忙解释道:“这双鞋...不是我要的,他说总不能白逛这半天,硬替我换上的。我一直坐着,也就把它给忘了。”

    那是一双崭新的女士高跟鞋,与她身上穿着的学生样式的土灰素袍搭在一起,简直格格不入,活像小孩穿了大人鞋子。良玉倒是爱穿这类鞋子,配些珠宝洋服也是好看的,这么说来...还真不是鞋子的问题,是她这个人的问题...

    子安看他还盯着鞋子,怕他误会,想弯腰脱下来,发现会牵动伤口,索性两脚用力将鞋子蹬了下来,赤着脚缩回素袍里,补充道:“我真是忘了...”

    他眉峰轻挑了下,俯身将鞋子捡了起来,翻了个看了一圈,果真底面是一尘不染,的确不曾沾过地...才慢慢将鞋子摆在那捆新书上,欣赏似的:“这是他替你挑选的?你还不认识吧,这双鞋是英人的牌子,没有预定是买不到的。良玉买到一双,晚宴那天她穿的就是这个牌子,你...今天穿上它,呵,也算变成半个我们了。”

    子安琢磨着:“我真是忘了的...你说半个我们是什么意思?”

    她哪知道,他将她昨夜的话反复咀嚼了多少遍!钟良材却并没再问她什么,但在她摘下披肩时,他凑上来将她拎了起来,身前身后的又打量起来。

    子安:“怎...么了?我只是换了件衣服...”

    良材:“你想变成我们,就变彻底些。半个你们半个我们的,就拧巴了。”说着,掐住了她的腰。

    摘掉披肩的子安只是穿着素袍,虽不至于薄透,却也修身,被他一双大手突然掐住腰间,瞬时感受到了他手中的力道,竟过电似的,“扑通”又跌进了轮椅里。

    钟良材只好将轮椅推到墙边,抵住墙面,将她架着膀子又端了起来,贴在墙面上,背对着自己。

    子安被摆布着,不敢回头瞧他,又不明所以。他不说话,却从背后靠上来,似贴未贴,留着分寸,却也近在咫尺,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别说话,吸气!”子安本就紧张,听他就在身后耳边,更不敢乱动,鬼使神差的深吸了一口气。

    一双手探索着从她的身后绕到腰前,与她的身体始终只隔着一指宽,极有分寸的缓缓向上游走...子安大气不敢喘,眼睛却向下死死盯住那双白得病态的双手,短短几秒钟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般!直到这双手游走到脖颈,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发现她一直憋着气,暂时松开了双手,子安这才起伏着喘了几口气。

    他退开了么,怎么听不见耳后的呼吸声?她刚想放松下来,却“咚”被他从身后推了一下,鼻尖直直撞到了墙面。他又靠上来了!这次却是虎口贴着她的后肩,往她的手臂一节一节丈量起来...子安突然明白,他是在量她的身形尺寸?

    子安有些言语恍惚:“我...有什么...好量的?”

    他不搭腔,又向她另一只手臂丈量去。现在子安趴在墙上的模样,羞愧又屈辱,砧板的鱼肉,也不过如此了。钟良材却还在背后故意的刺激她:“潘小姐太瘦了...”

    子安捏紧了拳头,今日之耻,铭记在心!

    总算量完了,他将她重重向下按回轮椅,不怀好意的:“你想通了也好!昨天还那么不痛快,今天这才半日功夫,他就跟着你改口,也叫我大哥了。”

    高湛秋叫他大哥了么,何时、何地?她怎么未留意到?何况她可是从没叫过他一声大哥,这哪能算到她头上?再者说,就算按年纪叫一声大哥又如何,他何必阴阳怪调的。算了,昨晚就发现了,跟他总是鸡同鸭讲!只要追查到那晚水匪的线索,她就可以远离这里,与他也不会再有交集,随便他如何看自己好了,他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子安也没好气的:“我是想通了的!我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钟先生放心好了!”

    ……

    翌日一早,高湛秋便又出现了,还真是勤快!

    老毕来报的时候,子安也没料到,匆匆洗漱,连早饭也没怎么吃,就跟着出门去了。

    钟良材站在窗前,不屑的嘀咕了一句:“就这么等不及。”

    高湛秋站在院中,朝二楼瞄去,对上了钟良材,摘下帽子欠了欠身,远远的打着招呼。可钟良材却转身离开窗前,没看见他似的。

    子安:“高先生来的这样早,今日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么?”

    高湛秋:“嗯,带你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车子沿着干诺道一直向西开,右侧是日夜繁忙不息的维港。空气中飘来海雾与燃油混合的味道。她对这味道并不陌生,从广州乘船到香港时,她闻过的,只是那时她飘荡在海上,如今她在岸上。

    现在仍是清晨,码头上早已经人头攒动。因为在英人心里,他们是将港岛当成割让地,而将九龙当租借地,99年期满(英人与清廷签订的九龙租界换文自1898年7月1日生效,至1938年底已租四十年)仍有可能将九龙交还中国,所以英人便将许多公司、银行、机构、办事处都驻扎在港岛。但庞大的雇工需求,又不得不依赖九龙半岛的人口,这就导致许多公司员工、机构人员,每日不得不乘轮渡过港办事,现在刚好就是大批职员过港出工的时间。

    高湛秋趁着停车等行人的时候,顺着她的目光,也瞧向不远处从码头轮渡上走出来的人群,说了句:“大家都在上岸。”

    子安觉得他的语气里似乎装着些什么心事。

    一路开到了西环的卸货码头,此地场面完全不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码头堆场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箱柜,和彩色的高桶,像是一处工业专用码头。

    停了车,高湛秋推着她,换上了一艘摆渡船,往深水区一艘远洋货轮靠近,她渐渐看清了那船的名字“威利号”。

    子安是懵的,她对巨轮是本能恐惧的,就像当初坐在“广州号”的末等舱里,她也是紧紧抱住子宁的。自从上船后,她便挂在高湛秋手腕上似的,一刻也不敢松开。高湛秋瞧出了她的紧张,笑呵呵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很快乐的:“欢迎三小姐来我家做客!”

    船上风有些大,还有些未散尽的晨雾,子安未听清似的,重复了一句:“哪里?你家?”

    高湛秋笃定的:“嗯,我就住在这里,所以我说欢迎你来我家做客,不对吗?”

    子安:“你住在船上?”

    高湛秋:“嘿~你不要一脸不思议的样子,我的房间,可比你在荣华台住的要宽敞许多!”

    子安也坐过“广州号”,她印象中的经历可不算舒服:那时夜里浪急,晃的她七荤八素、不省人事。

    纵是高湛秋说的再舒服,她也难以认同,试探着:“总还是不如岸上安稳的。”

    高湛秋一改刚才骄傲的神色,靠上栏杆,沉默了些。

    子安无意扫他的兴,换了说辞找补着:“可能因为我是女人吧,男人们总是喜欢冒险的,住在这里一定也很有乐趣的。”

    高湛秋体会到她的善意,回身背对着大海,瞧着眼前的三小姐,总觉得她有些不同,吸引着他想和她再讲点什么。或者说,他在她面前,似乎话总是不自觉的变多了。

    高湛秋:“我舅舅曾经告诉我一句中国俗语,这世上有三苦不要做:撑船、打铁、卖豆腐。偏偏我就做了撑船的,你说我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一股海风吹起子安的鬓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没有伸手去捋,却转身迎着风,昂着头,又让那风将碎发吹开,眯着眼睛:“这世间做什么不苦呢?大家都在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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