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

    她讲起话来,总像颇经历了些苦事,言语中透着点不合年纪的通透;只是说的再洒脱,双手却还紧紧勾着高湛秋的手腕,她心底里还是恐惧这巨轮的。

    高湛秋轻抬了一下手臂,逗她:“别人我不知道,但你的确是在撑。”

    子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松开了两手,却被高湛秋紧紧握住。

    他突然严肃起来:“你真的是钟小姐吗?”

    子安乍然一抖,她已经很小心了,可他还是太危险!被他反握住的手,彷佛泄了秘似的冒着层层冷汗。

    她强装着笑脸:“高先生真的是英国人么?”

    窒息的沉默。

    高湛秋晃了神:他当然是中国人!只是,身份上的确也…她很聪明!

    有时候,他甚至心存幻想:眼前这个女孩,若不是钟家人,该多好!

    海雾渐渐消散,阳光穿过浮云,照的海水熠熠生辉,彷佛刚才的恶风从未刮过似的。高湛秋懒洋洋的从栏杆上立回,踱到她的椅背之后,放过了她,也放过了自己。

    子安小时候也随父亲常去外滩,黄浦江上的客货轮,她也见过许多,但都是中小型船只,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远洋货轮,难免又惊又奇,心中存着许多问题,一时不知从哪个问起。

    高湛秋推着她进了船舱,想起贸贸然带她来了这里,还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女人们对车船总是没那么多兴趣,所以他也有一些忐忑:“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子安哪里会无聊,反而正好奇,两只眼睛简直都不够看的,顺着他的话,正好问起来:“其实我小时候有个问题,客轮的驾驶舱几乎都在船头,为什么货轮的驾驶舱却大多在船尾呢?那么高的货柜挡住视线,就不怕看不着方向了么?”

    这倒是在高湛秋意料之外:“难得钟小姐对船感兴趣,不如跟我去驾驶舱瞧瞧。”

    驾驶舱有几名工人正在检修仪表,看到主家带了女人进来,不知是不是被打扰到,个个脸色不快,但还是知趣的都撤了出去,齐齐站到外头的驾驶甲板上等着。只有带头的一个高个子,出去前对高湛秋嘱咐了一句:“有些零件刚卸下来,还没修好。” 言外之意是,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带来玩的地方,尽量少碰,少叫他们为难。

    其中一个工人狠狠踢了下甲板,小声埋怨道:“到底还是个外国的,怎么能带女人进舱,不吉利,会不吉利的!”

    高个子搡了他一下,要他闭嘴,也不怕叫里面的主家听见了,低声骂道:“咱们来这只管修,修好就回岸上了,又不用你跟着出海去!再说外国人信的是耶稣神,人家兴许就没这忌讳,你跟这儿瞎嚷嚷,操的什么心。”

    那工人又踢了两脚铁板,一屁股坐下去了。

    那高个子瞧他混不吝的,又揪着耳朵把他拽了起来:“里面这位和气,碰着那位可就不了,要他过来瞧着你这作派,有你的好瓜吃!”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洋人远远走上来,看着他们几个全凑在外面,果然声色俱厉地:“几位!是又不会修了,还是都修完了!”

    高个子心里不喜欢洋人,但既然是讨人家的生意,总还是要装些人情世故,哈欠着身板,暗暗向驾驶舱里打了个手势。

    蒋宝得站在舱外,隔窗瞧见了高湛秋,他正搀着钟家小姐站了起来,在那些仪器前兴高采烈的挨个比划着,他何时对驾驶舱这么熟悉了?这儿平日里全是蒋宝得盯着,海上遇到多大的风暴,都不见他来过一次驾驶舱,事不关己一样。

    宝得没好气,敲了敲窗,招手叫他赶紧出来。高湛秋将子安扶回轮椅上,叫她先自己观摩着,单独出去见宝得,却被宝得拖到了远处一块空地。

    他只看宝得的脸色,就猜出宝得要说什么了,腆着脸:“就给我几分钟,我也没想到她还挺感兴趣这些…你别说,她还真聪明,一点就通!”

    蒋宝得与高湛秋年纪相差无几,从小一起长大,但因为宝得长着一张洋人面孔,所以在英国时,一直是宝得这个表弟处处维护、照应着表哥。两人单独相处时,宝得有时反倒承担了很多当哥哥的义务。

    宝得双手抱住表哥的肩头,摇来晃去,恨铁不成钢似的:“表哥,我跟你说过,她这条路走不通的,你不要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了!如果你控制不住自己,真的爱上她,她会让你前功尽弃的!”

    高湛秋被他晃的趔趄,好不容易甩开肩膀,笑话着:“宝得,你太夸张了!你现在也回到中国了,表达方式可以含蓄一点嘛!”

    宝得却很严肃:“表哥,我们真的要抓紧时间,你有没有看过昨日的路透社电讯?德国已经公开要求出让波兰走廊,纳粹根本不打算遵守那可笑的慕尼黑协议,英国局势会越来越被动,日本已经开始在华北鼓动抗英了。你想在这里做的事,也会越来越被动!钟家是生意人,尤其懂得权衡利弊,他们会不会在这种时候入你的局,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候,你却还在这里浪费时间,清醒一点,别忘了你为什么千里迢迢的回来!也别叫我白白陪你走这一遭!”

    这一席话,大概是宝得已忍了很久,说得高湛秋无法再假装轻松。他知宝得说的有理,只是自己还心存一丝侥幸罢了,慢步踱到船边,惆怅着。

    海面正是风平浪静、旭日高升。

    高湛秋:“宝得,我不想从大哥那里动手,他什么都不知道...”

    宝得在旁,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已耽搁太久了,长叹了一口气,凑过去:“你想没想过,就算有一天你借她敲开了钟家的大门,大哥也未必会跟你合作,你在他眼里总是个英人,钟家不会和外国人联营的,这一关你迟早要面对...况且,你有把握让她爱上你么?以后她知道了真相,你能做到置之不理?”

    湛秋苦笑着:“宝得,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和我想象的不同,你不明白,有时候,我希望她不姓钟...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很好笑。”

    宝得是同情的,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他扶住高湛秋的肩膀:“唉...大哥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我想他不会怪你,就像你也不会怪我,今天这样拆散你们。”

    ……

    高湛秋送她回荣华台的路上,一言不发,车速也慢了许多。下车时,也不再往园子里送她,而是站在门外,吞吞吐吐的问了她一句话:“钟小姐,能和我一起,过新年么?”

    她当然不会,新年是一定要去看子宁和曹作家的,但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他很在意这件事似的,怀着十分的歉意:“谢谢高先生的邀请,但新年我想陪陪家人,隔日好么?”

    高湛秋不过是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罢了,明知渺茫,但倘若她也有一丝真情呢?倘若她愿意为他舍弃一次钟家呢?他或许,就放过钟家。

    ……

    钟良材这一晚直到深夜才回来,一声不吭的睡下,并不盘问她与高湛秋的事。而到了次日早晨,子安醒来时,又发现他已经早早外出了,许是他有很忙的事?白白等了一日,高湛秋也未出现。

    子安隐约觉得这一切太反常了...

    她尝试着活动腿脚,发现没那么痛了,又开始看书,可思绪总是飘出去。昨日高湛秋送她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是那副神情?而钟良材不是怀疑他么,怎么突然不在乎了?如此这般反复分神,加上晚饭吃的太饱,脑袋昏昏沉沉,竟渐渐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发现电灯已经被人打开,衣挂上也多了几件衣服,钟良材回来了?他居然没有理她,自己睡下了,奇怪,他今晚怎地又睡的这样早,补昨夜的睡眠?

    子安有种寄人篱下的焦灼感,这里毕竟是他的住所,他做什么当然随心随意,不需要跟她报备。只是这段时间,虽未明说,但两人已有了默契,他总是会在书房工作一会儿,等她先睡着了才进屋。今晚他这么不管不顾的先睡着了,叫她在后面进屋,就格外别扭了。如此,她便不能自欺欺人的“旁若无人”了。

    还好有书...早些看完,还可以带给子宁。

    直到深夜,子安还在看书。老毕上楼问候过一次,发现熬夜的是她,便也不再上来过问。子安傍晚已睡了一觉,现在看书反而越来越精神,索性一口气看了大半夜。后半夜看了看时辰,也快到天亮的时候,便也就不进屋了,他的起床气那么大,万一吵醒就罪过大了!干脆在书桌上将就着眯一会儿算了。

    “啪!”是关电灯的声音,子安睡意袭来精神模糊,以为是老毕,也未抬头去看。

    “他就那么好?好到你宁愿趴着睡在书房里,也要避着我?他知道么...”

    是钟良材的声音!子安猛然抬头,脸上的口水吊起一本书,半梦半醒的:“钟先生又要出门了?这两日快到新年了,一定很忙吧,再见,再见...”她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她现在只想接着睡。

    钟良材:“我走了,你可以回去睡了!”

    他果真走了,子安向窗外望了望,天色还青朦,未全亮,他昨日也是这么早出门的么?还真是忙碌哇。

    她摇摇晃晃自己滑着轮椅,回到了卧室,发现自己的被子已经铺好了,他等她了么?管他,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老毕为她留了午饭,笑呵呵的:“大少爷吩咐了,不让上去叫您吃饭,只叫我们给小姐留着饭。”

    子安有些抱歉,看出饭明显被热了几回:“昨晚,看书看的太晚了,给毕叔您添麻烦了。”

    老毕:“不碍事,要是不趁口,我就找厨子再给您做些新的来。”

    厨子们刚忙完上一顿,都已歇着了,子安知道分寸,忙回道:“好吃的,顶好吃的。对了,毕叔,高先生今日还没有来么?”

    老毕:“没,今日没有客人来,大少爷吩咐过,只要小姐有想去的地方,荣华台的车子随时都可以派给您支使。”

    哈?他未免也太周到了,奇怪,太奇怪了...就连毕叔也和前些日子不一样了,一口一个“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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