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semen

    他猜到高湛秋早有预谋,从递拜帖被拒绝、到施援手接近钟家、到亲近钟家小姐借口传信,这些不就是为了与钟家摊牌合作么?而在此事上,唯一能合作的点,便是资质。

    如果这件事必须与洋人合作,那高湛秋未尝不是个送上门的好选择。只要写清楚权利与义务,无非是出点钱买个壳子的交易,也不算根本上坏了钟家的规矩。可却没想到,高湛秋竟就是要抢他华丰仓地盘的人!

    他一时错愕,先前猜想被全盘推翻。太奇怪,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高湛秋一个远洋船商,为何要对华丰仓下手?既然已经下手了,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的找上门来,难道只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好叫他快些搬走么!

    钟良材撑起拐杖,不再客气:“呵,高先生心肠好啊,多谢给我们留了两个月的时间腾挪。”

    高湛秋转身想要搀扶,却被钟良材将拐杖一横,挡在一边。钟良材将餐钱放在了桌上,戴上帽子便要告辞。高湛秋在他身后急忙道:“大哥,我其实有个请求…华丰银号可不可以贷款给我?我需要一笔现金。”

    钟良材不可思议道:“呵呵,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却不敢当了。你的意思,是要借我钟家的钱,来收购我钟家的地盘?!”

    他的眼神,既像在嘲笑高湛秋,又像在嘲笑他自己。

    高湛秋开门见山,不再迂回:“大哥,今天虽然是你约的我,但你我都知道,原本是我一直在找机会拜见你的,只是因为我是洋籍,你始终将我拒之门外...华丰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的养父与贝恩福家族一直有来往,这本是内部交易。但就在一个月前,我们已经到了付定金的阶段,汇丰银行的经理却背着我们,将消息透给了怡和,怡和的人又不知怎的透给了他们的对手太古,贝恩福家族见有利可图,这才改成公开拍卖,目前的价格已经...我们需要更多的现金,但汇丰已经不再支持。”

    原来姓高的是存着这样的心思!这是什么强盗思维,怎么好意思开的口?哦,好意思的,姓高的救了他钟家兄妹的命,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他好大的一个挟恩以报!

    钟良材哭笑不得:“哈哈哈哈哈,高先生,你不觉得很可笑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你虽然救过我,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高湛秋早知会如此,进而提到:“当然,生意归生意。港岛不只有汇丰,也不只有华丰,我们也可以去找旁的银行合作...但大哥不妨仔细想想,只有我们两家合作,才是双赢啊!若怡和、太古拿到了这块地,下一步定是吞并华丰仓。但如果是我们拿下这块地,我可以保证绝不碰华丰仓,这块地以后仍然照旧租给大哥使用,而且绝不涨价,甚至我们可以签订更长久的租约。”

    钟良材觉得高湛秋想钱想疯了,也不再假装客气:“你不仅要借钟家的钱收购钟家的地盘,还要赚钟家的租金,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我今日真是学习到了,佩服的很。再会了,高老板!”

    他的一声“高老板”,仿佛将高湛秋推出了告罗士打酒店,推出了钟家,推出了香港。

    高湛秋看着他走出Wisemen餐厅,喃喃自语道:“大哥,你会同意的。”

    ……

    晚间,九龙,华丰仓办公室。

    余经理和眼镜佘两人带头,领着几个会计和管事,已闷头合了大半日的账目,晚饭也没顾得上。

    钟良材进来时脸色极其不好,愤怒、沮丧。余经理见他回来,忙吆喝着门外的伙计,赶快将准备好的晚饭送进来。

    余经理知道他的习惯,跟人在餐桌上谈生意时,他总是吃不了几口饭的,小声对他招呼道:“你先找地方坐下歇着,晚点跟我们再一起吃些饭,这里盘点的已有些大概数目了。”

    沙发上围着一圈人,除了余经理,其他人仍闷头对账,无人在意他。钟良材对此也不介意,独自坐在了办公桌后一处角落,愣愣的望着港口发呆,海中的货轮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港口上还有些夜班工人在忙碌。盯久了灯光,不知不觉有些迷蒙,他揉搓着头发,却扛不住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竟靠在墙角眯了过去。大伙在旁边对账的声音越杂,他睡得越香。

    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身上有些凉,房间里似乎也没有刚才的热闹了,清静得反倒突然醒来了。沙发上只剩下余经理和眼镜佘,各自一边躺着,想是都累了,见他睡着就都趁机歇一歇。办公桌子上还为他留着一份凉掉了的饭菜。

    他轻手轻脚,从衣架上摘下两件外套,给两个老伙计披上,不小心惊动了浅睡着的余经理。

    余经理:“喔,良材醒了?”

    钟良材小声的:“嗯,你们受累了。”

    余经理悉悉簌簌的坐了起来:“做生意哪有不累的,那位高先生同意了么?看你回来脸色不好,是不是有变数?”

    钟良材点点头,也坐到沙发上:“昨日亨利先生联系到了伦敦的买家么?他知不知道买家是什么来头?”

    余经理回忆着:“只说是个贵族,早年往南洋经商,也待过香港,后来回英国继承家族遗产了,很了解如何处置海外资产和规避遗产税。贝恩福公爵的继承人也是因此,才主动找这个买家合作的。”

    钟良材:“亨利先生有没有提到太古、怡和,或者汇丰?”

    余经理摇摇头:“没有…亨利先生只是个洋中介,从卖家和同行打听到的,就只有这些。怎么这背后还有银行的事?”

    钟良材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这次…恐怕我们连战场都上不去。”

    余经理:“这么说,高先生没同意?唉,这就难办了,就算筹备好了现金,没有资格也是白搭。”

    眼镜佘此时也醒了过来,看钟良材吞云吐雾的,余经理也在旁一筹莫展,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唉声叹气的?钱不是问题,这两日功夫,我把璞老板手底下的产业都盘点的大概齐了,大爷尽管吃进!”

    余经理也转念应和道:“是啊,钱不是问题了。这一盘才知道,良璞这两年还真是做出了成绩的。再加上咱们工厂和仓库的资金,凑够数了。如此,咱们就不必动用华丰银号的钱了。”

    钟良材憋着一口烟,打了呛咳,他知道良璞是爽快的,那天晚上叫到一起,就是为了最坏的打算,上牌桌前总要把手里的筹码盘点好。两兄弟合计了一夜,都认为不能动用老爷子的华丰银号,那关系着钟家的根基,绝不能动摇。只是现在,千算万算,对家竟然要的就是华丰银号的本钱!

    钟良材:“咳…两边各有多少钱?”

    余经理先报:“工厂大多压在货上了,能腾挪的有二十万左右;仓库这边因为刚投了新的货轨,花去了不少,还剩五十万。”

    眼镜佘从茶几抽出一张文件,念道:“璞老板这一年没什么大笔花销,倒是有不少活钱的,影楼有三十万,赌厅有八十万左右。璞老板出门前交代了,影楼和赌厅何时何地都能再开,但仓库必须此时此地,只要大爷手头不够,他宁肯把生意都关了,全部凑了钱给大爷。”

    钟良材没料到赌厅有这么多进项,当初坚决反对良璞,怕他招惹是非,哪想到如今有一日,竟要靠良璞支撑他。

    钟良材问余经理:“工厂的厂房和机器值多少钱?”

    余经理诧异道:“这…今年,从大陆江浙两省来了许多开纺织厂的老板,也上门问过几次,开的价钱倒是不低,二三十万,总能盘出去…怎么,还至于卖厂房?”

    钟良材:“只怕两百万也不够…太古和怡和也掺合进来了,而且背后有汇丰支持现金。”

    余经理:“什么?那高先生就是不想得罪他们,才不同意的吧?唉!我明日再去浅水湾找亨利先生,请他再托人打听打听,到底谁才是买家。”

    钟良材本来不想打击大伙的信心,但也瞒不住了:“说起来,你也认识的,就是那个高老板,他就是后面那个买家,他的养父就是亨利先生说的那个英人贵族。”

    眼镜佘是老行家了,听着也大概猜出了几分形势,摘了眼镜,揉捏着太阳穴,也觉得此事变复杂了。眼镜佘是猜得到后果的,他自己的当铺是如何被套没的,他是亲身体会过的。

    三人无精打采。

    沉默良久,眼镜佘才开口道:“我看也不必打听,没有空穴来风。既然已是拍卖,就是公开,其他买家定会参与的,狼多肉少,价格一定会飙上去。不过依我看,咱们也不是没有转机,只要大爷敢,或许此时正是个机会。”

    余经理一辈子规规矩矩,却对赌厅掌柜的眼镜佘青眼有加,总觉得良璞重用他,他定是身上也有两把刷子的。又这两日看他盘账,又快又细,果真是把好手,心底更加佩服了!听他说尚有转机,瞬间来了精神:“老佘,我就知道你见多识广!你说咱俩的姓,我倒是比你多一划的,但论本事,我比你差十万八千里了!你快说说,咱们现在一没资格,二没汇丰那么多的现金,怎么个转机?”

    钟良材也掐了剩下半支烟,洗耳恭听。

    眼镜佘抿嘴笑着:“我只是恰好做过典当行,凑巧知道些典当和拍卖的事。世道乱,常有绝当品。按行规,价值小的,直接归当铺;价值大的就送去拍卖行,若拍出了好价钱,扣掉当金和拍卖费用,余下的钱仍归还原主。所以有些当主,自己卖不出好价钱,便私下联手当铺攒局,先做成绝当品,再叫些信得过的假买家在拍卖行将价钱拱上去,两下瓜分拍卖所得,都不赔反赚。大爷的华丰仓虽是租来的地皮,这地上的仓库和机器却是自己的...与其被动吞并,不如提前操作。”

    余经理尚未反应过来,钟良材却茅塞顿开,欢喜的一拍大腿:“好一招!多谢您老指点,良材今日受教了!”

    眼镜佘不多话,笑着摆摆手。

    余经理还糊涂着,不罢不休的:“老佘,你倒是说完啊,我还没听明白呢,这是个什么高招?”

    眼镜佘:“余经理不懂也好,这哪是什么高招,都是些损招。二少爷的生意上兴许用得着,大少爷的正经生意用上一回,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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