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宝如带了几页纸出来,交给子安:“我看你好像找到了land law的书?你标了很多专用词,我只能试着解释。”

    子安接过,发现宝如比她细致许多,每个标出的单词旁边,她都密密麻麻写了一小串英文释义,工整而详细。反过来,自己今日似乎总是不在状态,只是用简单几个单词或短句来帮她理解那些生僻汉字。

    子安:“谢谢了,我的解释可能简单了些,不如你先看看,不清楚的地方,我可以再重新解释。”

    交换过后,宝如简单翻了翻自己的问题册子,看出了子安的风格的确是截然不同,更加简明扼要。她对子安的语言造诣感到很吃惊:“原来你的英文笔法这样好?很简洁干练。不像我给你的解释,全都是大段的白话,你真的不是一名律师么?”

    子安尚且担心自己过于简洁了,听她的反馈却是发自内心的满意,才算安心,笑道:“我只是一名翻译。可能因为受我父亲影响,他是一名译作家。”

    宝如:“喔,难怪你们是朋友。我是说,翁女士。她的朋友都很有才华,你们是同一类人。”

    子安心中还惦记着翁二,也不再多寒暄,转而指向病房内的人,问道:“你说他是胸口中枪,他的手术情况不好么?”

    宝如:“起初不好,失血太多,但幸好年轻,保住了性命,目前还需要时刻观察。他现在是我的特护病人。”

    子安还想多问些,却听钟良璞在里面喊宝如:“喂,外面的,你还管不管我了!”

    听他还有精神叫嚷,应是状态尚可,子安也不再多问了。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宝如,这样一个细致又热心的好人,却摊上了里面那号混不吝的。

    ……

    后半夜,病房里只剩下电子仪器嘟嘟声,以及子安轻微的翻书声。

    翁二的前夫蜷缩在走廊的躺椅上,现任丈夫则埋头趴在床脚,好在子安年轻,在后半夜里也能替他们分担几个时辰的看护。

    子安不时瞄一眼病床,发现翁二的嘴唇动了动,旁边仪器的闪烁灯也突然换了颜色,觉出异样,急急摇醒了趴在床脚的人。

    “翁二,翁二,我在,我在…你说什么,笔?你要笔?快,给我笔。”翁二的丈夫将耳朵趴在她的唇边,才听清。

    刚好子安正在用纸笔,急忙塞给了他。

    “翁二,笔来了,你握住,你要写什么?”他将纸铺在翁二的手下,又将翁二的手指掰开,将笔夹进去。

    翁二的手已发直,在纸上凭着感觉划了几下,轻轻浅浅、左飘右散,一时间,谁也看不懂。最后一划,长长拉下去,便再也没有回笔,翁二的手停了下来。

    “翁二!翁二你醒醒!翁二!!快,快去叫医生来!”他紧紧攥着翁二的手,声音已经开始慌乱。

    翁二前夫在走廊也并未睡的踏实,听见了声音,还未等子安走出病房,他先仓皇的跳起来,奔跑着往值班室去叫人。值班室紧跟着,跑出来两名医护。子安正站在门外走廊中央,见人已找到,便急急闪到墙边让出路来。

    医护紧急检查了一下,便要将翁二的病床拉走,往急诊病房里送。翁二的两个丈夫一边一个推着床尾,跟在医护后面跑。子安却呆呆靠在走廊的墙上,刚才跑出来,她就发现自己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似乎突然灌了铅一般沉重,不知是后半夜坐太久导致双腿发木,还是熬了两晚导致。心中越是焦急得想要跟上去,两腿越发沉重得抬不起。急火攻心,眼前一片发黑,竟顺着墙边一头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

    在睡梦中仍然听见了病房里仪器的声音,这几日守着翁二,她已经很熟悉这些嘟嘟声了;间隔的,仿佛又听见了身边有人翻书的声音。她好像感受到了翁二,当翁二昏睡在病床上时,也是只能听到这两种声音吧?她不想醒来,想来要面对的事,太难过了,就这样继续睡下去吧。

    “爸...爸爸...”梦里,她看见了爸爸,这是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梦到爸爸,眼角默默流下酸楚的泪水。

    似乎有一只手贴上来,替她轻轻拂去了泪珠,她闻到了手指上的烟草味,和爸爸的一样,是梦么?他越擦,她的泪水越不停。她抓住了那只手,紧紧攥住,怕他跑了似的。

    一声轻轻的叹息。

    有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眉心,轻轻的打着圆圈,揉开了她紧张的眉头。这不是梦。她挣扎着说服自己,总要醒来,总要醒来的...她还有子宁...还有很多事要做。

    勉强睁开了眼,泪水浸润眼帘,模模糊糊一张似远似近的脸庞。

    “你总算醒了。”

    趴在她床边,一只手被她攥住的人,是憔悴了许多的钟良材。几日不见,他的头发似乎变长了,显得脸也更瘦削了,还是那么白,白得像失血了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荣华台,抬眼却看到了病房里的天花板。她猛的坐起来:“翁阿姨呢?”

    钟良材被她松开手,撑着拐杖缓缓站起,靠在墙边,如同将她扣在荣华台的第一个早晨那般,静静的看着她,却不说话。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果真是躺在了翁二的位置,而他刚才便坐在她之前看书时坐过的位置。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急急掀了被子,跳下床往外冲。天已亮了,走廊上人也多了起来,钟良材默默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急诊室。

    急诊室门外守着几个陌生病人家属,她找不到翁二的两个丈夫,又回头挨个病房的扫望,快要急哭了。

    钟良材看不下去,紧走几步抓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到墙边按住,轻声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她用力点着头,只想求他快带她去找翁二。

    钟良材:“你把眼泪擦干,深呼吸。直到你不再哭,我就带你过去。”

    潘子安将胳膊抬起,拿袖子囫囵一圈,擦了一把脸,眨巴着眼睛,盯着钟良材。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同刚才。

    大厅一角,翁二的丈夫正六神无主,抱着脑袋,沮丧的缩在一张椅子上。而翁二的前夫则站在窗口,和里面的工作人员交流着。她拽了拽翁二前夫的衣角。

    翁二前夫回头,关切道:“哦,子安醒过来了,你没事就好,先在旁边稍等我一下。”

    子安坐在离翁二现任丈夫远远的位子,她不想,她更怕,怕自己受不了那孤零人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眼泪。

    翁二的前夫却似乎很平静,办完事先走到子安身边,交给她一张纸,正是翁二最后的留笔。她仍然看不懂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已称不上文字的字迹。

    钟良材凑上来,疑惑着念道:“忘了我?”

    翁二的前夫点着头,笑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子安细看,果然是这三字,看翁二前夫的样子却是早就看出来了。

    翁二前夫收好了字条,垂下手来,叹道:“翁二总是那么潇洒,那么心狠。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们会离婚?其实不是我离开她,是她不要我了。”

    他笑着看了看子安和一旁的钟良材,继续道:“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知该从哪里讲起。说起来,我们的缘分还得感谢潘老师,你的父亲。十多年前,甘肃大地震,许多人丢了性命,后来又闹饥荒,走出来的人就更少了,翁二是一路踏着尸骨逃到上海的。当时上海文艺界联合各个学校师生,共同组织了帮扶小组,你的父亲便是组织者之一。翁二有幸被你的父母接济照顾,她的心智才不至于走了极端,甚至还写出了轰动一时的作品。当时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之一,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翁二,我爱上了她。她经历了那么多,却依然乐观、鲜活...她很了不起。其实现在想来,是我当时太年轻了,看不懂她乐观背后的悲观、鲜活底层的压抑吧。”

    他低头摆弄着手指,自责一般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后来我们结婚,紧跟着她怀孕了,我很高兴,我的父母也很高兴,我是家里的独子独孙...再后来,事情突然就变了,她流产了。她要同我离婚,她说她不爱我了。起初我以为是流产影响了她的心情,只要我耐心的呵护她,她就不会走。可是我没有留住她,她登报了离婚声明,不告而别。后来听说她去了广州,我也去广州找过她,但一无所获,此后她故意躲着我似的,没了消息。直到一年前,我们从上海搬到香港,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署名的新文章,我才知道她也在这里...才知道她生病了。她离开我,是因为她生病了。呵...我是不是很差劲?是我太蠢了!”

    子安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翁阿姨也是想成全你的吧?”

    他深呼吸一口,摇着头,苦涩的笑道:“她太小瞧我们之间的感情了。她以为我会再娶,却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她,我们两个人,白白浪费了最后相处的时间。唉,她的心好狠,说走就走,是不是?怎么可以不打招呼,说走就走呢...”

    两颗硕大的泪珠跌在地面。

    也许都是身残之人,钟良材心中感慨,唏嘘道:“她嫁给他,也是为了赶走你么?”

    翁二的前夫看了看对面缩在椅子上的那个人,苦笑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本来多么快乐的一个人,你看他现在,丢魂落魄。他原是翁二在香港的出版编辑,家境优渥、文采斐然,他对翁二极好。多亏了有他,翁二才多活了这些年,也写出了更好的文章。为了感谢他,翁二打算将这些年的作品著作权都交给他,也为了继承方便,才结婚的。但其实也不过就是最近的事,大概翁二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吧。你看他多可怜...直到最后,翁二给他的字条,是叫他忘了她。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子安听完,已然释怀,忽然想起几句话来,喃喃道:“或许该告诉的...昨日清晨查房,你们都出去时,翁阿姨对我讲了几句话,她要我替她告诉你们:不立碑,也不要拜祭,骨灰撒到海里。我问她,若我们想你了,该如何?她说不要想她,忘了她...翁阿姨是个潇洒的人。或许我们也该成全她,让她放心的去吧,她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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