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

    这日傍晚,眼镜佘才从外面回来,先叫走了阿龙,两人把这一日发生的事都仔细过了一遍才出来。

    见潘子安坐在大厅角落板凳上闲散的嗑瓜子,眼镜佘会心笑了一下。

    眼镜佘:“你说她里里外外观看了一日?一刻也没出过街楼?”

    阿龙点了点头:“嗯,午饭也没出去吃,只吃了我端给她的那些瓜果点心。从花会上出来算,也有大半日了。”

    眼镜佘又问:“花会上,你看她做的如何?”

    阿龙:“正想请教您。我起初以为她是大爷家的姨太太,但看她和别人家的姨太太又不一样,她到底是家里的什么人啊?”

    眼镜佘:“是吗?你看她怎么不一样?”

    阿龙:“那几位老板嘴上没个把门,别的姨太太尽享受的,她却不享受,还当众下了那个秦老板的脸。就说那块玉,岳老板一早就说是给她博的,最后她不也没要么,那可是几万块的宝贝。”

    眼镜佘:“她只在这里坐了一日,你就看出她这些好来?”

    阿龙笑着低下头去:“也是因为,她体恤我们这些伙计,就说她治理秦老板,也是为了帮秦老板家里那个没出息的姨太太。”

    眼镜佘背着手:“阿龙,你也算没白跟着我这些年。她是家里什么人,她说了算,你们少打听。那几个探哨的,后半日没再出现?”

    阿龙:“不在了,连着楼下拉人力车那几人也不在了。”

    眼镜佘:“好,你叫她进来。”

    眼镜佘回了偏厅,寻了自己藏的好茶,泡上一壶。阿龙则去大厅角落叫来了潘子安。

    潘子安心中忐忑,她的事虽是钟良材的吩咐,但眼镜佘若待她是个闲散姨太,也能阳奉阴违。钟良材替她敲开了大门,能不能迈进门里,总还是要靠自己的。

    眼镜佘背着手站在窗边,听见身后有人进来的声音,也不回头:“潘小姐怎么还不回家去,晚上何必还待在这里。”

    阿龙挥了挥手,带着伙计都退了出去。

    潘子安一听眼镜佘刚回来便要赶她走,果然料中,心有不甘:“我是来跟您学做事的,要走也该等您回来吩咐了再走。”

    眼镜佘朝后摆摆手:“我若不回来,你敢在这里待一晚上?”

    潘子安:“外面那些人不过是些赌徒,这里又站着许多伙计,有什么不敢的呢?”

    眼镜佘回过身:“呵呵,我是说,钟大爷。”

    潘子安这一日就怕他误会,但又实在说不清,只是也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的问,支支吾吾回道:“对他…我有我的办法...总之决不会让您受牵连的。”

    眼镜佘却不买她的好,笑道:“什么办法?我们谁不知钟大爷手握着钟家一片产业?即便是璞老板看似独立经营,背后也总听钟大爷的调用,你一个小姑娘竟敢做个特殊的?你又凭什么叫我不受牵连?”

    潘子安只想着这是自己破釜沉舟才换来的机会,只要能学到本事,迟早要逃出荣华台的,所以言语上才抬高眼镜佘来让他放心的,却被眼镜佘瞧出了心眼子,自觉班门弄斧,不敢再言语。

    眼镜佘:“你连钟大爷都有恃无恐,我又怎么能信你是真心愿意听我的吩咐做事?说到底,我也是听钟大爷的。”

    潘子安心里委屈:“你也不过阳奉阴违,并不真听他的。他是要我来跟您身边做事,您不还是将我打发给了阿龙?”

    眼镜佘:“你瞧不上阿龙?阿龙跟我多年,大小买卖也通,还不够你学的?”

    潘子安:“我不是瞧不上阿龙,他今日带我进了花会局,我也学到不少…何止阿龙呢,人人身上都有些本事值得学。但我是专找您来的,您这是偷梁换柱,跟我说的不是一回事。”

    眼镜佘见她被自己激的满脸通红,却还坚持着想要跟自己继续分辩,便在窗前座椅上坐了下来。

    眼镜佘:“你先说说,你进花会局都学到什么了?”

    潘子安:“我算了,你们这一场押花会,少说也是赚了四万块,而那块玉的本钱绝不到四万块。”

    眼镜佘:“押花会,从来都是庄家赚钱,你只看出了这个就没意思了。”

    潘子安:“押花会不止叫庄家赚了钱,还赚了几番人情,人情才是最贵的。”

    眼镜佘笑了笑:“哦。你说说,都看出了哪些人情?”

    潘子安 :“首先,这玉蝉在市面上容易叫人误会是不吉利的,卖不出好价钱,还容易蒙尘,但今日有了你们的背书,它就值了钱了,这就先赚了那玉蝉卖家的一个人情!这个人见您连这种货都能盘活,自然还会供应您更多的宝贝。再者,说那个岳十三,他是上海来的过江龙,想要拜码头却找不到门路。就算他找到了门路,他一个生人上贡,估计也没人肯赏脸接他的贡,更别说他还可能被扒去几层皮了。但今日他瞅准了机会,只出了四万多就一连拜了三四个码头,划算又有排场,您又赚了他岳十三好大的人情!最后,胡、秦、贺虽然没拿着东西,却也分文未花,得了半天的乐子。何况一开始庄家就借着这块玉蝉,给他们几位抬了高高的轿子,这只玉蝉出了名,他们也就跟着出了名。两方也都赚到了!”

    眼镜佘挑了挑眉头,指着茶壶:“我渴了,倒杯茶给我吧。”

    潘子安自打从花会局逃出来,便坐在大厅里,边嗑瓜子边复盘,才琢磨出这些道理来。现在虽都说出来了,却也担心这都是自己的小聪明。恭恭敬敬的倒上一杯茶,递给眼镜佘后,就小心的退回门边站着去了。

    眼镜佘看她说话洋洋洒洒,行动却小心谨慎,又笑了笑:“你也给自己倒一杯,说了这些话,也该口干了。”

    潘子安顺从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干了,将茶杯原样放回,又退回站到门边。

    眼镜佘却端着茶杯,吸溜着慢慢喝,悠悠问道:“就这些么?”

    潘子安想了想,点了点头:“就这些。”

    眼镜佘:“你看出这些来,也只是表面。就说第一个人情,押花会虽是庄家赚钱,但赚多少却不一定,倘若只赚了几千块,那第一个人情不就没了么?庄家也没长着前后眼,怎么就料到他们几个闲家那么肯下本钱?只要他们没押中,退了局,也就没得赚了。这风险是怎么先排除的?再说第二个人情,没有今日的玉蝉,也有明日的玛瑙翡翠钻石的,岳十三怎么就杠上这只玉蝉了呢?他一个新来的,竟敢和那几个老家伙争这只玉蝉?让了岂不是更得意!只要他一动了让宝的心思,咱们庄家更没的赚了,甚至真就白送给贺老板了。这个风险又怎么排除的呢?再说第三个人情,那几个老家伙活到这把岁数,早就名利双收了,再多一段或少一段风流佳话,有什么值当他们在意的,他们又不是刚出道的小子,要这个风头做什么?”

    潘子安以为自己已经看出了许多门道,却没想到门道里还有门道。

    眼镜佘不说话,任她咂摸、思考。

    没多久,阿龙进来回话,想避开潘子安,凑近了眼镜佘的耳朵,就要耳语。

    眼镜佘挡了下:“这里没有外人,放开嗓子说。”

    阿龙瞧了瞧潘子安,心中有数:“胡老板将钱退给咱们了,说是之前在咱们这也赊了不少的账,这回就算还账了。”

    潘子安眼珠一转,忽然明白。

    阿龙退出去。

    潘子安才说:“我再猜猜,您听听看。胡老板是庄家早就安排好的?难怪他总是带头搅局。其实第二局秦老板他们就打了退堂鼓,庄家只赚了六千四百元。后面只剩岳、贺两个闲家,他们两个闲家即便局局全押,两人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六百元,就算开上十局也不见得回本。所以胡老板很关键,他在第二局看情况不好,就言语撺掇着,后来大家都跟进,虽然每人只跟四百,也是每局翻倍了。那几个人也不在乎这点份子钱,又要脸面,很容易撺掇。所以第一个风险,就是胡老板替咱们庄家解决的。您应该是提前应了他一笔钱的。”

    眼镜佘点了点头。

    潘子安得到了鼓励一般:“说到第二个,我没有把握,只是猜一种可能。莫非那东西,原就是岳十三的?他就是那个玉蝉背后的卖家,他自己买自己的东西?他若让宝了,这宝贝就变成您孝敬贺老板的了,只有他不让,这人情才能叫他赚去!更或者,这玉蝉,本就是他打算送礼上贡的,但他只有一件,拜不了这三五个码头,所以他请您攒了局?他给您的报酬就是这四万块。至于第三个,您说得有理,我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应了岳十三这花会局。”

    眼镜佘哈哈哈开心笑起来:“你年纪不大,却懂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算灵光。只是经历不足,还不算说到位。胡老板在过街楼上赊了许多账,他并不是缺钱的主,但为何以往不还偏偏今日还?他又岂是个拿点小钱就能请来的?这底下,无论是钱还是人情,他都要我欠着他,或者他欠着我的。彼此有了债,就有了他的惦记。人老了,总贪恋过往的辉煌,最怕无人问津,只要还有人惦记便在江湖上还有他一寸天地。做生意,人情之后,还有人心。人心的买卖,方是最贵的。”

    潘子安已拨开两层,没想到还有第三层。

    眼镜佘又道:“那东西确实是岳十三的,你有些见识。只是你搅了他的局,他竟懂得,蹬着你的梯子继续搭他的局,你也要想想,他怎么就看上你了?这东西原是他要带走的,但他却临时起意要送给你,见你不收,又叫阿龙交给了我。他恐怕是连我也算进去了,他这是要借我的口,将这东西硬塞给你。你得了这物件,只是得了一个十三哥,他却是得了一个钟家的后门,你只怕早已经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了!这也是人心...岳十三的确是个人物,今日我也算遇到了对手。”

    潘子安顺着眼镜佘的目光,扫眼一处抽屉,果然看到了那只装玉蝉的礼盒,明明还回去的东西,竟又转回来了,叹了口气,又问道:“那第三个呢,那几个老板们为什么都顺着岳十三的局面?”

    眼镜佘:“岳十三该是早已使了些小恩小惠,打点好了那姓秦的两个姨太太。她们往日不来却偏赶到今日来凑热闹,一上桌便叫姓秦的腰包大出血,那姓秦的小气又要脸面,只有被架上了火堆,岳十三递过去的台阶才显出贵重来。加上那岳十三又私下交好了另两个小老板,这几个人都动了心,只不过阎王不开口,小鬼不敢先表态罢了。贺老板这位老古董最后应也是看出来了的。今日他们都凑到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顺着赌桌上的玩笑话,各自就坡下驴、将路走实罢了。岳十三吃透了人心呐!”

    潘子安:“这么说,花会局上的每个人都在表、演、唱?就连那两个姨太太也是?怪不得我总隐隐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似的。”

    眼镜佘将杯中茶水全部喝完,潘子安看着眼色,又为他续上一杯。

    眼镜佘:“哈哈哈...潘小姐就没表、演、唱么?听说那岳十三叫你安小姐,你何时又改姓安了?”

    潘子安不好意思的低头,看着地面,做生意这么复杂么?她这算不算同流合污,不知不觉也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她果真要学这样的生意经么?她只想开个小摊,养活自己和子宁便是。

    眼镜佘:“怎么不说话了?”

    潘子安:“做生意一定要这样么?就不能简单些?”

    眼镜佘叹了口气,将杯中刚倒的新茶一口喝完。潘子安又恭恭敬敬为他添了一杯。

    眼镜佘:“只要做生意,便是和人打交道。你以为卖的只是东西么?那为何同一颗白菜,同一块面包,有的摊子卖得好,有的摊子卖不出去?大到钟家的产业,小到街边一根烟,万变都不离其宗。你既知道了难,不做也罢,女人只要嫁了人就有了衣食。我看钟大爷待你不一般,你也不必像我们这样自己出来找食吃。”

    潘子安咬紧了牙:“这世道混乱,谁也不能长久的依靠谁。总要花上自己赚的钱,腰杆子挺得直,也不必叫别人拿捏了!我还有个正在念书的弟弟,我要养他的...您看我是女人,不愿教我么?”

    眼镜佘开怀大笑,将茶水喝完,杯子倒扣,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才开口:“我今日跟你说了这些,还不算教了你么?”

    见潘子安愣在门边,眼镜佘摘掉了眼镜,更认真些:“我信钟大爷的眼光,已喝了你三杯茶,你可以叫我师傅了。”

    说罢,又将那只玉蝉礼盒拿出来,交给潘子安,笑道:“这也算是你歪打正着,赚下的第一桶金。至于它给你带去的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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