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

    接货单的确没错,上写着收货人为上海青江棉纺厂的一位叫王志青的人。至于那照片里几个人,似是早年在华丰银号外拍摄的,其中一个正是笑呵呵的余经理,只是照片里的余经理是一副中年时的样子,看起来是张老照片了。

    钟良璞仔细看了看,比对着,换了副严肃的面孔问那人:“你说你是中达轮船公司的人,你怎么会有棉纺厂的接货单?这照片里并没有你,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些东西又是怎么落到了你的手里?!”说话间,给身边几个警卫悄悄使了个眼色。

    警卫队长本就有所防备,只等他眼色一递,瞬时一声吼。指令一出,四名警卫将那人身后一同带上来的四名青年挨个挡住,警卫队长则不客气,将那人脖子勾住,□□抵住那人腰间。那四名青年见势不好,举枪欲开又忌讳着那人被挟制,其中一位青年朝警卫队长骂道:“放了陈老板!否则我们宁波人都不会放过你们!”

    两方人手中的枪都已上膛,高湛秋和其他几名英人船员全都退到一边。

    那人右手向外谨慎举起一点,朝身后摆了摆,背对着那几名青年劝道:“我们先放下枪,听我的!”

    “陈老板,这些人不知好歹!”那青年紧张,不肯轻易放下枪。

    那人干脆呵道:“听我的!”

    那青年憋着火气,缓缓将枪头调转朝下。但钟良璞这边的警卫却仍举着上了膛的枪对着他们。

    那人被警卫队长的胳膊卡着脖子,转头不得,问道身后的人:“我们的人都放下了枪没有?!”

    那青年没好气,大吼一声:“都放下了!他们可还举着!”

    那人才放心,看向良璞,竟能笑出来:“钟老板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吧?我只怕你是个愣头青不知这里的深浅,现在知你谨慎防备,反而放心些了。在下陈达,今夜是受人之托而来,他几人是宁波海防特派来保护我的。”

    钟良璞举着手枪,另一只手在他身前腿边上下摸索几次,见他并没藏有手枪武器,使了眼色叫警卫队长松了那人。至于其他人,则仍防卫着。

    钟良璞将自己的手枪收好,绕到那人身后,面对着那四名青年,问道:“既然是宁波海防,他们总带了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吧?”

    那人也同时回身,看向那正义愤填膺的青年人。只见那青年人将枪柄朝外,枪头朝内,递到钟良璞手下一名警员眼前,那警员低头看到“海防”两字,回头朝钟良璞点了点头。

    钟良璞皱了眉,这人趁着夜色带了这些兵登船,到底什么谋算?刚听那兵说若不放人,宁波人都不会放过,那又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还是招了招手,撤回了自己的警卫。

    回身再细看那人,身形虽与岳十三同样精干,眼神五官却比岳十三仁厚许多。

    钟良璞仍不改严肃,问那人:“陈老板受什么人的托付?又为什么事要惊动海防的士兵?”

    陈达看了眼不远处的高湛秋和一班英人,将钟良璞请到几步以外,指向遥远处一些隐约闪现的星点,说道:“钟老板,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能再往前开,而且最好将船上的灯火全熄了,这就跟我们的汽艇走。否则你今夜连船带货,全都要葬送给日本人了。”

    钟良璞不经船事,眯着眼朝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拒绝道:“你是谁当然重要。否则凭什么听你的?”

    陈达摇摇头:“我的确是宁波船商,中达轮船公司就是我十几年前所创办。只是我的船并不多,每艘船不超过五千吨,就算全部加起来,恐怕也不及钟老板这艘货轮的一半价值。钟老板一定要相信我,就算不信我,也请相信宁波海防。以你们现在的船速,最多一个时辰,就会越过我们的封锁线,日军已经在前方海域守株待兔,只等你们一到便扣住。这消息就是上海纺织厂的王志青同志秘密送出来的,为此他已经牺牲了,照片中左边第二位就是他了。”说话间,语气悲壮。

    钟良璞踱来踱去,而后,先招呼高湛秋近前,吩咐道:“快去,将信号和灯光全部掐灭,船速也降下来。”

    高湛秋不知他们在远处说了什么,听这安排,却有些不同意,阻拦到:“为什么?我们该尽快赶去上海码头,信号熄灭在海上夜行也是很不安全的!”

    钟良璞虽有犹豫,却懂得事急从缓,笃定道:“就听我的。”

    高湛秋没有得到答案,一反平常地急躁道:“不行!我的任务是押货到上海,不可以功败垂成!”

    钟良璞虽被他的意外反应惊了一下,却也不给高湛秋好脸色:“你不就是担心尾款么!我自会付你的,绝不赖你的账!只管先按我说的安排,你最好想想这里究竟谁说了算!”说话间,手指不客气地戳了戳高湛秋的肩头。

    高湛秋瞪着眼前这两人,憋着火气,只好先离开。

    那人在旁却皱着眉,很明显,钟良璞这位年轻老板似乎还并没有绝对的控制权,与英国船队相处得也并不和谐。纵使他年少老成,若无法令上下齐心,日后就算靠岸,后续也恐怕诸多棘手。他看良璞的眼神,一改先前的从容放心,转而忐忑忧心。

    钟良璞虽先如此看似顺从的安排,其实也并未完全信任陈达。

    遣走了高湛秋,转头又问陈达:“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你也看见了,这艘船上都是英国船员,日本人怎么敢?王志青的消息就一定真么,我不认识他,你说照片上是他便是他了?跟你走又往哪里走?船上的货可是要送去上海的,耽误一日便要赔一日的损失。莫怪我不全信,实在陈老板说的太简单了!我们暂且缓开细看,再定不迟。”

    看穿这不过是缓兵之计,那人很是无奈,摊摊手,叹道:“唉,王志青同志何苦搭上一条性命将一个假消息从上海递出来?他牺牲前笃定船上有位香港来的余经理定会配合,钟老板可将那人喊来,我可以将王志青同志的许多信息讲与他听,他自会辨别我所说的真假。”

    这倒是个好办法,但远在上海已壮烈牺牲的王志青同志恐怕还不知道,这船最后并不是被大哥,而是被他钟良璞强行收购的,有他亲自押船,当然也就不必年买的余经理出马了。只是,这事倒不必跟眼前这个陌生人细说。

    钟良璞见陈达胸有成竹、信誓旦旦,摇头道:“不必了,我且信你是受人之托。但我还是不信日本人真的敢动港英的货船!”

    陈达听闻,实在忍不住了,气道:“幼稚!简直是闭目塞听、愚昧无知!日本狼子野心,早已人尽皆知,你居然还心存侥幸!你倒是在香港做海运生意,你总该想想,自从上海沦陷这一年多以来,从香港码头出航到长江口送货,且满满一船几乎都是到上海码头的货,是不是只有你这一艘?!可有听说第二艘?!你们在商界动静如此之大,早就惹得上海军政各界的关注,这批货里面,尤其棉布原料惹人瞩目,现在正是敌我双方各自军服都有短缺的时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日本人怎么可能轻易放你们过去!就算日本人不伤害你们,但船与货,绝对羊入虎口。坦白与你讲,一刻钟后我若还不下船,留在汽艇上的海防士兵自会放信号,宁波海军只能忍痛在封锁线之前出手,宁肯毁掉这批物资,也绝不能让这些物资落在日本人手里!你若跟我走,此事尚且有回旋的余地,保住这批货,对你也有利无害。你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做决定!快!...唉呀!”

    陈达一拳击在船舷上,咣当一声闷响。他已以身犯险,磨破了口舌,若此事最后还是两败俱伤,对谁都不利,唯利日本,只怕会叫他悔憾终生,他当然气得咬牙切齿!

    灯火已熄,船速也明显降了下来。

    钟良璞本就是靠着连听带猜才勉强听懂他的话,他说的慢些尚且没问题,刚才他说着气话难免语速快了些,钟良璞就有些半懂半懵了,但也看得出他是被自己气着了,总不好再叫他将骂自己的话重说一遍,犯愁地团团转。

    但那最关键的一句,却是清清楚楚地听懂了,可能因为是最后底牌,陈达将那句“海军会在一刻钟后收到信号便动手”说得隆重又仔细,叫他不懂也懂了。

    钟良璞思索片刻,也一拳击在船舷上,豁出去了一般,答道:“我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真的会对我们这艘船动手,但既然你说你们一刻钟后会先动手,我就无话可说了。但话说在前面,我是个生意人,船上这些货都是收了运费的,我不会白白送给你们。我不是军人,不要试图用军人报效那一套来说服我。”

    陈达盯着钟良璞,长长叹出一口气,双手抱拳:“钟老板放心,只要你配合我们,不将物资白白送给日本人,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将物资护送去上海。我陈达在此立誓,说到做到!请钟老板跟上我们的汽艇。”

    不是靠同胞情谊,也不是靠商场信任,更不是靠烈士鲜血,反而是靠威逼退让才谈下此事,陈达虽成功却也心碎。无奈大家各自战争与和平,立场环境不同,一时间总是难以同仇敌忾的。

    待陈达等人下了船,钟良璞便紧急带着警卫去找高湛秋。

    听闻要跟一个陌生人走,而且不能抵达上海,高湛秋更加反对。

    自出航后,高湛秋一路带着英国船员尽心尽责,此时更比良璞这个老板还在意准时抵港交货,倒叫钟良璞打消了不少出航前对他的种种疑虑,他倒还真是个负责到底的人,叫人意外呢!

    即便高湛秋语气不佳,钟良璞也不真与他计较,只还是拿尾款说事:“我都说过,后面该轮到我接管了,至此你也算尽责了,后面好坏都算我的,尾款不耽误你的就是!”

    说话间,钟良璞的警卫班持枪在旁,有立威之势。英国船员们看着眼色,也知道后面该听谁的了。

    他将尾款之事已说了两遍,高湛秋不好再提别的,免得良璞想到别处,只好忍耐退出,索性撂挑子不管了!

    小小的汽艇在前疾驰引航,玫瑰号庞然大物一般跟在其后。

    镇海口今夜水波激荡,气氛紧张严肃。

    还未开多久,便见远处驶过一艘货轮。

    玫瑰号船员们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玫瑰号断掉了信号,这在夜航中是极危险。

    而钟良璞此刻心中惊惧的是,自己是不是果真中计上当?此间明明有货船仍然往上海方向去!乱世之中,兵与匪,不过一念之间啊!又想起高湛秋曾说过,现在上海的局势已经乱到国人不同势力之间互相暗杀,万一此番是自己没有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呢?说起来,高湛秋人呢?之前他总是无处不在,此刻急需找他,倒是找不到人影了!

    抢过英国船员手中的望远镜,总算模模糊糊看到那船的名字“东丰号”,下面一行字虽不清楚,却好像是“宁波中达轮船公司”几个字。

    嘶...这不是陈达的船么?看上去约莫三四千吨的量级,倒如他所述。

    奇怪,他不许玫瑰号前行,却叫自己的船前行?这就更让钟良璞心惊,莫非今夜不听高湛秋的话,果真错了?人心险恶,果真要栽在这里了!良璞急忙喊停。

    待“东风号”驶过许久,仍不见玫瑰号前行,陈达在汽艇上莫名心急,又担心海防士兵此刻耐不住性子引起两方冲突。急忙好言安抚汽艇上的士兵再次折回,重新靠近玫瑰号,朝甲板上大声喊道:“钟老板可在?不知为何停下?”

    见甲板上警卫不答,也未看见钟良璞的身影,心道: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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