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心

    回到玛丽医院,已是午后,钟良材正睡着。

    毕叔瞧见子安回来,轻声道:“还没醒,大少爷这两夜睡得不好。”

    子安点点头,送毕叔去外间休息,换她守着。

    虽轻手轻脚,他却还是醒了,微微睁开了双眼,正瞧着潘子安在床边蹑手蹑脚、躬着身子挪动一张简易的座椅,大气不敢喘地慢腾腾坐下。

    “啊!你醒了怎么也不出声?怪吓人!”潘子安坐定,刚抬头瞧他,却见他正微笑盯着她,被吓了一跳。

    他笑容和煦,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有趣的小童。

    潘子安:“干嘛这种眼神望着我?你可睡好了?”

    他轻悠悠道:“嗯。你今日很漂亮,打了胜仗?”

    子安忍不住嘴角扬起,笑得璀璨,却又不想叫他轻易看穿,扭过头看向别处:“哪有…你不知道他们有多难应付…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手都有些抖呢。码头的事,我根本就应付不了…”

    他却不信,只觉得她更加可爱,笑道:“我以为你要处理到傍晚才回来,可你这么快就办好了。”

    子安再瞒不下去,回头开心地说道:“你真是料事如神,我今日啊,就按着你说的做,果然就办成了!你今日不在场,没有瞧见那阵仗,好多的人呐!我就按你说的,先去了荣庆堂,装傻充愣一番,谁知道他们就倒逼着要我做主呢!你手底下那几位,除了一位叫阿荣的,再没有人多嘴。按你教我的,只要他们让我做主,我就宣布华丰仓歇工七日,可你猜怎么着?他们全都变了脸色,简直要吃了我似的,太吓人了!”

    她此刻眉飞色舞,就像在学校里考试得了一百分的孩子,回家来滔滔不绝地讲着身边发生的事。

    他心中替她骄傲,不自觉间绽放笑容,听得聚精会神、乐在其中。

    “你不会又捡了根铁棍壮胆?”他笑问。

    子安轻拍了他的手背,娇嗔道:“你还取笑我?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可是噗咚噗咚的,那班记者看热闹不嫌事大,怂恿他们去叫怡和的人来呢!我害怕,但不能怂呀,更不能丢了你的脸,只好等在那,好在怡和那人来的迟,空出不少时间给我冷静。”

    她今日去荣庆堂耍花腔,是他夜里盘算好,早交代她的,她能办成已然不简单了。听她讲到后面闹出了怡和的人,他却是尚未盘算到,脸色一变,紧张问道:“怡和?他们可难为你?”

    子安看他神色紧张,得意洋洋道:“嗯…我办成了这件事,你真该好好想想该怎么奖励我呢!”

    他咽喉滚动了一下。

    子安笑道:“我起先觉得怡和未必真的会来应对我,谁知他们派了一个general manager来呢,那…那相当于余经理之于华丰号啊!我当时啊,就像你现在这么紧张...可是我一看啊,这洋经理比我还紧张呢,一脑瓜子的汗!我就突然不紧张了,哈哈!我呀,就趁机提议两倍的价钱将劳力转卖给他,他还以为我帮了他的大忙呢,可我说我们华丰仓不能总歇着业去照顾你们怡和呀,你们还是尽快去警署将林老板捞出来吧!他倒是也会算这笔账,觉得可以出面去捞人,只是不想被新闻界趁机发挥,再写些对怡和不利的新闻来。他说的,可不就是罗大卫么!于是,我又说,我可以引荐罗大卫与他做一次专访,将事情好好谈一谈呀!他便答应了!哈哈哈哈哈哈,你说,我是不是干的漂亮?你该不该奖励我?”

    他担心她在码头那班男人堆里做事会吃亏,恨不得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为她一步步盘算好,告诉她该如何应对。只是总有他想不到之处,就要全凭她自己随机应变了,她果然是聪慧了得,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她要他的奖励,他却怕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迟早有一天,他或许根本就留不住她,她值得更好的。

    她对他大方地分享自己的惊恐与喜悦,几乎没有留意到他的笑容逐渐有些苦涩。

    他轻声回道:“子安,你这样聪明,你想要什么,根本不需要向什么人要,你自己就可以得到。我…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他说话间,眼眸含着温情,声音轻缓,脸上也依然带着方才的笑容,只是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力气。子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般急不可耐的想要与他分享成果,是不是过于忽略了他此刻的处境?

    子安:“我当然需要。我需要你在后面替我周全,若不是你提前将办法交代我,我今日根本不敢去码头,也不敢去荣庆堂面对那样一群大男人。我…没有你,我办不到的…”

    他默默看着她,眼前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以她的年纪,以她的作为,已经比当年初涉码头的他做得好多了。她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拥有她,更担心自己会成为她的障碍、包袱。

    此时,毕叔开门,身后跟着陈老医生和玛丽医院的主治医生几人,到了常规查房的时刻。

    医生们小心地将他腰间的固定腰带解开,查看伤口是否已经愈合牢靠,通过表情来看,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放松了些。医生们亲切鼓励了一番,便离去。陈医生则留下,继续叮嘱:“这两日可有尝试坐起?来前和他们对过,你这伤势已经稳定,腰带加强固定,便可开始后续康复治疗了。”

    老毕回道:“按您的吩咐,我和良玉都学会怎么搀扶了,只是大少爷他,他没什么力气,试了几回都还是坐不起来。”

    陈医生看了看良材和子安,劝道:“良材,先前不让你动,是怕伤口加重;这些时日治疗的好,你又年轻,伤口已稳定住了,若再躺下去便不好,肌肉久躺便会逐渐无力,气血也难顺,反倒不利于你日后康复。你不可妄动,却也不能过于谨慎,心要宽些,好的意念也是康复中很重要的一环,信心很重要。”

    这几日,每当老毕摇动床脚,想要尝试将他推起练坐,总是刚动一下,便被他叫停。他的确是不敢,但又不能袒露自己的怯懦,只好总推托说自己不够力。老毕本就心疼他,一听他说无力,便就妥协了。如此,总没有进展。

    见良材沉默,志气不展,陈医生将潘子安单独叫了出去。

    “良材幼时,腿中了枪,当时我还没有今日的医术,取弹之前,我问他怕不怕,他小小的一张脸,反倒笑着劝我不要怕弄疼他。唉,他吃了那样的苦,还考量着我的心情呢!如今想想,恍如昨日...人,什么都失去的时候,是不懂得怕的。他今日怕成这样,想来是因为有了你。”陈医生说着,不禁有些怅然。

    “因为我?”子安诧异,难道不该是因为钟家这一大摊子么?

    陈医生点点头:“他初醒来那几日,想的是怎么打发你走,那时玛丽医院如何处理他,他都不在乎的…可是这几日,你们成了婚,虽说有名无实,他心里却是十分在意的,既开心又担心,生了希望,也就同时生了恐惧。他不敢动,只怕一个闪失,再也站不起来,就对不起你了,这话他不好说,我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想什么。同为男人,总不好对身边的女人说,怕了。你若有心,不要只听他说了些什么,看他做了些什么吧,如今能重建他信心的,或许只有你了。”

    陈医生说得恳切,子安无言以对。

    他的敏感,她不是不知,她以为自己只有假装看不见他的脆弱,才是对他好呢。如此听来,却是她做反了,到底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太太。

    ......

    九龙,半岛酒店。

    潘美珍气道:“他们凭什么要我们钟家这么多钱?二少爷身边那个姓佘的管家,替他还了那么多主顾的货款,也不见有这么多,他们日本人这是勒索!”

    钟义虽然嘴歪,却能慢慢说话了,叹道:“一开始就是勒索。”

    潘美珍:“那,那老爷你为什么还来这里啊?子安这个小没良心,我道是为什么突然搬来住酒店,敢情就是忽悠我来换人票?看我回去不扒了她的皮!”

    钟义踢了桌脚一下,不耐烦地骂道:“够了!钟家的事,就该钟家人自己解决,我若不来,难道要良材躺着进来?你这侄女,比你有种。”

    潘美珍这几日住腻了这酒店,开始手痒,憋不住要出去打牌,却被日本人甩了几巴掌,她这才闹起小性来。

    哭也哭够,骂也骂够,潘美珍瘪着一个大花脸,问道:“他们这是要掏空钟家的家底呀...老爷你说得轻巧,辛辛苦苦一辈子赚下的,怎么能就这么便宜他们日本人啊?”

    钟义深呼吸一口,叹道:“我只怕,良璞还不知道,日本人这算盘大约已经打到了银号上...倘若能换回良璞一命...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安全回来。”

    潘美珍有气无力:“三千万啊,三千万换一条命啊!他是什么金子造的人啊…”

    ……

    上海。

    钟良璞被软禁了几日,只管胡吃海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急着走,也不大喊大叫,到点睡觉,起床便听戏。

    松岛真子磨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只能将他纨绔做派一一上报。

    自从闹过一番,松岛真子便搬了出去,也不再近身蛊惑,对钟良璞只有横眉冷对。

    这日,她带了上级的命令来,撤走了一应吃食。

    钟良璞笑问:“嘶…怎么着,真子小姐舍得放我走了?”

    真子:“只要你父亲将赔付款交给我们在香港的要员,自然就还钟先生自由。”

    钟良璞:“何必劳动老头子,他早就不管事了!你们不就是要钱么,我钟良璞可以赔你们啊!”

    真子:“三千万。钟先生赔得起么?”

    钟良璞惊讶:“你们!”

    真子看着他气愤,心中无比畅快,趾高气昂坐下,笑道:“本来也不需要这么多,但是钟先生这几日糟蹋了那房间里许多古董物件,又吃喝几日,一应算进去,就这么多了呢!”

    钟良璞气得拳头紧绷。

    真子剃着自己尖尖的指甲,口无遮拦道:“只是你父亲还没答应呢,他有两个儿子,看来对你是不怎么在乎呢?既不将家产交给你;你出了事,也不急着救你呢!对了,你大哥一直躲在家里,似乎也并不管你的死活呢,他倒是自己结婚去了!”

    真子拍了拍手,随从送进来几份报纸,丢在钟良璞面前。

    这段时间,他不敢与家中联系,不料发生了这许多事。他是绝不会轻信眼前这女人的鬼话,只是大哥突然结婚,他却也吃惊。大哥断不会为了女人忘了兄弟,可是大哥为何不露头,反而将爹啲摆在前面?除非,大哥出了事!

    钟良璞:“你们对我大哥做了什么?”

    真子:“哦?他不关心你,你倒担心他?”

    钟良璞想了想,甩开报纸,笑道:“你们倒是聪明,知道我与他不是亲兄弟吧?他当然不会关心我,恨不得我永远都回不去,就没有人跟他争家产了。三千万,你们从他那里是要不到的,我在他心中可不值什么钱…你们无非就是难为老头子,谁叫他将家业都交给一个外人呢?只要不碍我钟良璞什么事,你们随意折腾!”

    真子:“你不想打个电话回香港?万一你父亲还是在乎你的呢?”

    钟良璞:“嗨,他若在意我,怎么不交钱?”

    真子见他混不吝,拿捏不到他,俯身摊牌:“只要你肯打这个电话,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钟良璞想了想,抖着二郎腿:“什么条件都可以?”

    真子回身坐直:“如果你想要日本女人,不可以。”

    钟良璞会意,鄙夷地笑了笑,说道:“真子小姐何必这样嫌弃我?我只是该去抽空去趟英领馆了。你们已耽误我好几日,我那一班英人船员,死了两个,丢了两个,莫非你们也要替我负责?”

    真子:“钟先生不必拿这个压我们,这里的英领馆也庇护不了你。”

    钟良璞:“是么?你们在香港的要员,还真是孤陋寡闻,送来的这些报纸也太不入流了。你应该问问他们,最早报道玫瑰号火灾的是什么报纸?又是哪一天?你以为我凭什么雇佣得起一班英人船员?你们若想继续将我留在这里,随意咯...只要你们愿意为我得罪英人,我是无所谓的。”

    钟良璞不过是诈她罢了,日本现在对英国态度暧昧,料他们或许会权衡,能给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真子倒不知这里有英政府多少的事,只知玫瑰号上的确死了英人船员,犹豫着对随从耳语了几句。

    那随从出去片刻回来,也耳语几句。

    真子讶异,反问道:“泰晤士报?隔日一早便出街了?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那随从:“只有照片,没有内容,而且是英文版,看到的人不多。”

    真子起身叉腰骂道:“他们...笨蛋!蠢货!香港的日子太清闲,人都变蠢了!”

    喔,钟良璞暗喜,倒真该感谢那几篇莫名其妙的新闻,这么一来,日本人倒不知道他背后来路有多大了!起先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摆了一道,如今却觉得,那背后什么人倒真帮上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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