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上海长乐路,一间公寓内。

    高湛秋站在窗前点了一支烟,钟良璞似乎根本不知道那场大火是他所为,在自身难保的境地下,竟还利用仅有的关系托人寻找他,更声称他是家人,倒是真心托人办事。

    好笑,老天这安排真是令他发笑。他根本希望钟良璞在船上自生自灭,可是老天让钟良璞安然走出了火海,更让钟良璞来到了上海。黑白颠倒,受害人成了施救者,害人者反倒成了被救者。是钟良璞太傻,还是老天作弄。

    有一点倒没错,从宝如论,的确他算得上钟良璞的“家人”…凭着宝如与宝得两人的成全,这回真算是他钟良璞好命!

    高湛秋长吸一口气,终于做了决定,将烟蒂朝窗台角落一玻璃烟灰缸按住掐灭。

    袅袅一缕细烟飘出窗外,静悄悄地消失于枝叶繁盛的梧桐树中。

    ……

    香港,玛丽医院。

    大约是子安夜里总躺在良材怀中叫他心安的缘故,他的气色日渐好转,已能挪坐轮椅之上,由人推出外面晒太阳。也或者,是为了能与子安好好约会,他急于用上那轮椅。

    “这是什么鸟在叫?好欢快哇!”子安今日将他推到一棵大树之下,可以望海,也少行人,鸟叫声越发清脆,她正仰着头往树顶查看。

    “会不会是鸥啊?从海上飞来?”他哪里认识鸟类,胡诌了个。

    “哈哈,怎么可能啦?小小的,应该是只什么莺雀吧…下次叫毕叔过来望望,他一定认得!”子安仍绕着树转圈,兴致勃勃地查找着上面的鸟雀。

    “诶,不要老麻烦毕叔,他每次来总要问我好些没有,比我自己都还要焦虑。”他当然只想与子安厮守,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毕叔是关心你嘛,你却不领情。”子安终于不再望树,回来他身后,推着他继续往前走,开心道:“今日太阳足,我推着你好好转一转,你这么白,也是不怕晒的。说起来,你是从小就长得这样白?”

    “可能因为我妈咪肤色很白吧。”他提起了他的母亲,亲生母亲。

    这叫子安有些不敢再继续这话题,以免他情绪又生波动。

    他却愿意继续:“我妈咪她…我不知道她到底还在不在世上,我一直都没有找到她。我宁愿相信她是被什么人从水中捞起,救走了,我宁愿相信她还活着,她也许只是不记得我了。”

    子安在他身后放缓脚步,默默聆听。

    他:“其实,我也该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你了。那年是1913年,我只有六岁。爹啲有一只小船,白日用来接货送客,夜里就是我们的家,有时候妈咪会撒网捞些渔货拿到岸上的早市去卖,填补一些家用,一家人虽然穷,却也过得开开心心。有一日妈咪从市场带回来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我记得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穿着虽然破旧,但样貌却很矜贵,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袱,那个男人白白净净,倒是很文弱的。这两人起先是要借我们的船,想要夜里偷渡去澳门,他们付了爹啲一小锭银元宝作为定金,这是天价了,爹啲起先并不敢要,但那两人坚持要给。后来想起,大概那是他们身上最小的一块财物吧,却够我们一家整年的吃食了。那日刚巧,钟叔叔来船上找爹啲借钱,他打算开一间成衣铺子,还缺些货款。爹啲与钟叔叔本是同乡,情同兄弟,便将那锭银元宝借给了钟叔叔,为此妈咪还骂了爹啲,但钟叔叔能不能娶妻成家都看这间铺子了,爹啲还是坚持借了出去。”

    子安:“钟叔叔就是钟老爷吧?”

    他点了点头,继续道:“钟叔叔将那锭银元宝如期交给了一个洋人货商,可谁知却生出了祸端。那洋人竟也是个倒爷,钟叔叔进的那批绸子货,原是福州一个清廷遗老的私产,在黑市里洗白,又交给洋人倒卖。这锭银元宝流转到那遗老手中,他竟识得记号,声称是自家流出去的,非要抓了贼人。那洋人倒爷只想赚钱,根本无意替钟叔叔解释,当日便引路,带着那遗老和家中一批福州私兵冲去了钟叔叔的铺子。钟叔叔知道是那锭银元宝惹了祸事,眼看着铺子被砸毁,人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也死咬着嘴,没有透露爹啲的事,以为对方发泄一通便无事了。谁知那遗老非要揪出贼人,见钟叔叔不肯供出来路,便要烧了铺子,那铺子本是租借,若烧了只怕一辈子也赔不起。那遗老说只要供出贼人藏身之处,便放过无关的人。钟叔叔便以为不会连累我们一家三口,说出了那一对男女雇了船的事。”

    子安:“难怪钟老爷定了家规,生意上再不许和洋人合伙,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他叹了口气。

    子安:“1913年...清廷刚刚覆亡,民国初立不久,那时想必世道动荡,人人自危。”

    他接过话头,继续道:“的确。那遗老并没说实话,那对男女也并不是贼人,那女人原是他逃乱途中掳掠的落魄贵女,强收为小妾,可那女人原是有夫之妇,那男人一路跟随来港,终于找到了那女人,两人趁夜裹了些金银细软想要逃走。不料那银元宝又流通回原主,被那遗老带私兵追杀而来。是劫,躲不过的。那些人一到了船上,便抓了那男人,逼着女人交出包袱,许是那包袱里有什么很贵重的物件吧...那男人虽然文弱,却大喊着不许那女人交出去,反抗剧烈,便被杀了。那女人眼见着丈夫被杀,一时悲愤,竟自裁而尽。那批私兵将船翻了个遍,仍未找到那件包袱,便怀疑我们一家三口,因为是妈咪从市场将他们带回来的,他们便威逼妈咪。当时妈咪肚中已有了第二个孩子,爹啲不忍叫他们推搡妈咪,上前阻挡,而我当时太没出息,被吓哭了。我一哭,妈咪又要顾及我,推搡之中,妈咪落了水。爹啲想要下水相救,那些兵以为爹啲要跑,便朝爹啲开了枪...朝水下也开枪,我记得那片水...是红色的。”

    说到这里,他不断颤抖。

    子安将轮椅停下,绕身向前,抱住他正沁着冷汗的额头,贴近怀中,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缓和许久,才算平静下来。

    “而后,他们没有翻找到那包袱,便要杀人放火。爹啲拼着最后一口气,扑在了我身上,他们既要烧死我们,便也不直接杀了我,而是为了不让我跑,打中了我的大腿。其实,他们即便不开枪打中我的腿,我也是跑不了的,那时腿脚已经软了。有时候我想,爹啲如果不是回身扑向我,他是不是可以跳下水逃走...”

    子安劝慰道:“不是你的错。”

    两人静静望向远处蔚蓝的大海,微风吹来,夹杂着花草香,也夹杂着细微的海味。

    子安问道:“所以那晚,你明知道我不是良玉,却还愿意取一万现大洋赎我,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你愿意原谅岳十三,也是因为照顾那些舢舨小船上的人?”

    他正盯着远方,不点头,也不摇头。

    二十六年了,仿佛一切都已经淡忘,又好像就发生在眨眼之前。

    子安:“其实,或许你妈咪还活着,你或许还有兄弟姐妹呢?或许,他们也在找你?”

    他却回过神来,苦笑道:“我找了二十六年,也等了二十六年,我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

    子安:“有希望,总是好的。”

    毕叔远远寻来。

    “哎哟,你们在这,让我好找!”毕叔小跑而来。

    子安循声回头:“毕叔,您慢点,我又不会拐跑了他。”

    毕叔哈哈笑道:“拐吧,大少爷巴不得呢!”

    良材揶揄道:“您怎么又跑来?不叫您在荣华台里好生歇着么,我这里一切都好。”

    毕叔:“我来就是要跟你们说,朱亨利谈妥了,那岳老板已经付了定金,合同都送过来了,这不是要你们签字么!”

    良材接过文件,笑道:“呵,还真卖出了个好价钱。”

    毕叔:“可不是?那朱亨利还真能耐!”

    良材签了字,交给毕叔,却说道:“毕叔,你可说错了,这都是她的功劳!朱亨利最多只能卖出去四十万...”

    毕叔望望子安,虽不明白,却开心笑道:“哎哟,那真是...”

    子安也笑道:“毕叔,别听他乱讲,那也是人家周玫和二少爷大婚的缘故,说到底还是荣华台值得这价格,才有人买嘛!”

    毕叔点点头。

    良材却叹道:“没想到,那岳十三真是个冤大头。”

    子安:“大概也是林老板点拨了他,他在码头做了那样事,总要交点投名状的,不卖给他,他可能反倒不心安呢...希望他得了荣华台,以后能做些光明正大的营生吧!”

    良材笑道:“码头这点人事,算是被你捋明白了!阿荣那小子,遇事能请得动宋老板替他压阵,也是你提前打点了宋老板吧?”

    子安:“是呀,不然我怎么能放心在这里日夜陪着你?你嫌我太聪明?是不是还有些怕了我?”

    良材故作紧张:“怕,怕得紧!”

    毕叔听得似懂非懂,却在旁应和道:“哎呀,怕老婆的才是好男人呐!”

    “哈哈哈哈,毕叔!你最聪明!”两人齐声笑道。

    ......

    上海,淮海国际花园酒店。

    钟良璞久居日熟,只要不是外出,倒也可以上下自如,实在这酒店早被日本海军包下,看管极严,不信他独身一人能从这里逃出去。

    这酒店位于闹市区,却能辟出偌大的花园,真是豪横,日本人专会挑地方的!

    只是要找到一个安插在这里的花匠,却也不容易,总不能轻易唤出“阿星”这个名字,万一自己逃不脱,再祸害了别人便不值得。

    钟良璞今日特挑了个午间烈日时分出来逛花园,为的便是此时曝晒,真子留下的人容易懈怠,并不陪着他在花园溜达,而只是远远坐在凉亭中看着他。

    一名半大小伙子拎着桶清水,从斜对面穿插而来,被钟良璞挡了他的去路,他低头小声说道:“唔该!”

    钟良璞本能回道:“哦,对唔住…”,身体朝旁边侧身,让出空路个那小伙子。

    那小伙子拎桶侧身而过,细声说道:“玫瑰园里花开得最好,第六盆尤其。”

    说完话,人已经匆匆擦身而去。

    钟良璞错愕中,不敢回头,仍然向前走,这里怎么会有用粤语打招呼的花匠?他难以在许多花匠中找到阿星,阿星却有办法提前打探他的情况,如此盘算,且先去看看玫瑰,或许有玄机。

    日本人见他与人擦肩而过,站起身观望,又转瞬坐下,幸亏日头毒辣,他们到底是有恃无恐的。

    玫瑰园其实也在这片花园之中,只不过单独辟出一方,外围搭了一小圈低矮的篱笆墙。从凉亭仍能看见人的上半身,那日本人便仍然不动,只远远打量着钟良璞。又玫瑰园此时并无旁人,日本人也并不怀疑。

    第六盆?钟良璞环视四周,并无人靠近,用脚轻轻踢开了第六盆,果然下方藏着一张纸条。

    为了让日本人看得见自己的上半身,钟良璞只好脱掉了一只皮鞋,将那纸条用脚尖夹住,重新穿进鞋中,将那花盆踢回原位,又在玫瑰园转了一圈才出来。

    在花园晃荡许久,惦记着脚底板下的纸条,钟良璞决定回房间午睡。

    日本人完成任务似的,将他送回房间便出去。

    钟良璞总算拿出了那张纸条:“高人在,船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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