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个月后。

    半山钟府,大门拉开,一辆汽车徐徐驶入院中。

    老毕从厅前小跑出来院中迎接,拉开车门,从后座跳下一位年轻爽利的女人。衣裤虽素雅,却玲珑合身,一双高跟鞋哒哒作响。

    陈妈也已迎出来,递上一双平底鞋,送至女人脚前。

    “唉,陈妈,我说过多少次了,不差这几步路,我自己进屋换鞋就是了,您腰不好,再别费这劲了!”女人拒绝了陈妈的服侍。

    陈妈只好呵呵笑道:“大少奶奶,我伺候惯了,您突然叫我歇下来,我没事可做,身体更不舒服了。”

    “那…那边,您还是照顾周舟去吧。”女人无奈劝道。

    陈妈难为情:“姨太太带着周舟在花园画画呢,我也帮不上忙。”

    “那…那您回楼上照顾他去。”女人指了指正坐在二楼看光景的男人。

    陈妈:“大少爷更不愿使唤我一个老妈子,这家里就快没我的用处了。”

    老毕笑道:“陈妈,叫你歇,你就歇着吧。养足了精神,等良玉回来,她能叫你闲着?”

    陈妈这才罢了,问老毕:“三小姐也该下班了吧?”

    老毕:“陈妈你真是糊涂了,良玉今早出门,不是说了么?晚上她要随汝成去赵家吃晚饭,自然回来得晚些。”

    子安已在车前换好了鞋子,对他二人笑道:“兴许啊,她今晚不回来呢!”

    陈妈慌道:“诶,那怎么行,还没成亲…”

    老毕摇摇头:“啧啧,现在这家里,能这样说良玉的,也就陈妈你了。”

    子安迎合道:“可不?良玉现在也是正经新闻记者了,我都不敢招惹她,要么说,家里人还得靠陈妈管着!”

    陈妈收拾着子安换下的高跟鞋,老毕则招呼着司机。

    子安换了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穿过前厅,先去后花园看望姑姑和周舟。

    二楼划过一阵轮椅轱辘趟过木地板的声音,从前院到后园,他的目光都时刻追随着她。

    “周舟!”子安朝花园中一小童喊道。

    “哎呀,你喊他做什么,你瞧瞧这一笔,被你这一嗓子吓得,他画歪了都。”潘美珍佯怒道。

    “潘姨,不赖大姐姐,这是我刚才就画歪的…”周舟童真。

    “得得得,我一天到晚的待你好,你却只知道向着你这大姐姐,她是个天天不着家的,还不都是我陪着你?”潘美珍逗他。

    “姑姑,我又不会跟你抢周舟,你可别再老这样逗他。”子安替周舟说道。

    “潘姨,大姐姐不跟你抢,我也不跑。”周舟可是很享受呢。

    “嘿,你瞧瞧,这小鬼头!”潘美珍被周舟逗得哈哈笑。

    “姑姑,子宁今日来过吗?”子安一边摸着周舟的小脸,一边问道。

    “你惦记着你弟弟,那小子可比你还忙着呢,白日里匆匆来了一趟,陪周舟玩了会,晚饭也不肯留下吃,就急着回他曹叔叔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姓曹呢!”潘美珍指望不上子宁,将周舟拉近身边养育着。

    “哦,许是赶回去,和那班剧作家们聊文学了。他又不像周舟这般喜欢画画,姑姑你还是将这点本事全教给周舟吧,也算你有关门弟子了。”子安揶揄道。

    潘美珍得意道:“那当然!我可是尽心尽力待他好呢...周舟与我最亲了,对不对?”说着,将周舟从子安手中拉回自己身边。

    子安撇撇嘴,回身抬头朝二楼看去,他正笑着看热闹呢。

    “你又听不懂上海话,笑什么?”子安已登登登跑上二楼,将他连同轮椅拖回卧室。

    “谁说我听不懂?子宁今日来,还教了我几句上海话。”他笑着接受她的照顾。

    “子宁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曹叔叔用那笔钱将现在租住的房子,还有你给那班剧作家们租借的房子,用子宁和我的名义一并买了下来。那小子没个分寸,一到放学收工的时候,就去烦那些剧作家们,有时还要劳累曹叔叔去接他,真是乐不思蜀了。”

    “我看子宁是有数的。那些剧作家们都是些落魄文人,有些功成名就的,在那里短暂落脚就搬走了;有些还没成名的,就需要多住些时日,他们身上没什么钱,算是白住,心里总是不好意思的。子宁是屋主,缠着他们些时间,也让他们觉得对屋主有所回报,心里住得自在些,我看挺好的。子宁那里,未来或许会成为香港一处剧作家交流中心呢,说不定还真会诞出些文学巨作来,到时也算延续了你父亲的精神。”他倒是替子宁说话呢。

    “喂,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人情世故,只怕子宁还不知道自己给人家添多少麻烦呢。”子安怼道。

    “一时一话,现在他是我小舅子嘛…”他笑道。

    子安伸手替他解开皮带。

    “喂喂,还没吃晚饭,你这么急?你这样,我很被动的…”他捂住腰间。

    子安叉腰站起,涨红了脸:“你想什么呢!换身轻便的,下楼吃饭,然后我要带你去园中练习!白日姑姑带着周舟在园中画画,你一定没好意思去练习对不对?你不要躲懒呐,一日都不能停!”

    “停一日练一日,好不好?先前好时,我也没有一日走那么多步啊!你练我时,简直像女魔头。”他真怕了练习。

    “哦,我是女魔头啦?我这一日踩着高跟鞋,在码头上替你跑来跑去,回家还要陪着你练习,我还没抱怨呢!”子安叉着腰,杏眼圆瞪。

    “那…也不是替我嘛...华丰仓那片产业不都已经改成你的名字了么,你要对你的工人负责嘛…说起来,我只拥有你晚上的时间,别人的老婆日日在家,我却日日在家等我的老婆回来,我也没有抱怨你啊!”他简直是狡辩。

    若不是他换了姓名,又对外用旧名讣告,她不得不以遗孀的身份继承华丰仓这份产业,否则,她何苦将自己塞进码头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当中!阿荣虽然忠诚护主,但到底年轻,大事小情都要问过她的意思。宋老板勉力替她撑过难关,巴不得她早些回码头主事,自己好落个清闲。何况乔、林两大堂口,连同岳十三的舢板船行,甚至怡和,都日日有事来寻子安的主意。码头真是一日都离不开她潘子安。

    “你…我难道不想日日回家清闲么?可你也要快些好起来,回码头做事啊!邱承良,我在外奔波,你可真是日日在家乘凉啊!万般劳累都是我,你…你还想抱怨我呢?”子安气急,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拽下他的皮带。

    “…唉,你倒是先关关门呀,让他们听见总不好。”他说不过她,也拦不住她手中的动作,只好嘘声央求她先关门。

    子安虽气他,却也总不自觉地听他的话,先回身,去关好卧室房门。

    走到门边,却突然被他从身后环腰抱住。

    “锁上...”他在她耳后嘱咐着,手已经绕到她身前,将门拴搭上,并顺势将她压在门板上。

    “你能自己站起来了?”子安不敢动,担心他在身后站不稳。

    “嗯...但还不太稳,只能这样先倚着你…”他从她身后抱住,唇已经落在她的颈窝。

    “你…等一下…我不习惯…”子安嫌痒,扭动着要向下滑溜。

    他只好靠手臂撑在门板的力量站定,放她从身前溜走。而后,由她从旁将自己搀扶到床前坐下。

    “你还没恢复,不能鲁莽哦…”子安欲拒还迎地逗他。

    他只得拉住她,求饶道:“我看你那般喜欢小孩…方振业和良璞都有了,我们…”

    子安假装听不懂,绕话道:“你说周舟?医生说他需要静养和转移注意力嘛,姑姑现在也知道亲情可贵,待他如自己的孩子,又懂得教他画画,他们两个在一起,刚好互相治愈呢。用不着你我多事…”

    他却急了:“怎么用不着?你知道我说什么…求求你,好不好?”

    子安抬起他的下巴,笑道:“荣华台那位大少爷,华丰仓那位大老板,居然这么会撒娇呢?不过…生孩子的事,你说了不算,我要自己看着办。”

    她不肯给,他不敢强要,只好垂头丧气。

    陈妈来敲门:“大少爷、大少奶奶,该吃晚饭了。”

    他抬头眼巴巴瞧着子安,子安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眼睛、鼻尖,便停下来。他却得势,不肯放手了,大手一揽,将她扑在身下,小声笑问:“你饿不饿?”

    子安尚不敢过分推搡他的身体,只好还嘴道:“我当然饿了。都这时辰了,你不饿吗?”

    “我也饿...”他却不是说晚饭。

    陈妈在门外又叫了一遍,甚至还尝试推了一下门,被老毕看见。

    老毕在楼梯上小声劝道:“哎呀,陈妈,你莫吵他们聊生意上的事,我们先吃就是了!”

    陈妈:“我们先吃?那怎么好?”

    老毕干脆上前拉走陈妈:“怎么不好?我看很好,快走吧!一会儿再给他们单做一份就是了!”

    床上两人听着门外的动静,大气不敢出,直到老毕和陈妈离开,两人才忍不住,抱在一起哈哈笑起来。

    ……

    回英国的渡轮上。

    良璞上下搬运着一行四人的所有行李,扶了扶腰背,喘了口粗气,自言自语道:“真该叫方振业那小子帮我送上来,要不是看在周玫大着肚子需要他看顾的份上...他方振业倒是清净,我可有两个大舅哥!唉,到底是输给了方振业啊...我这什么命啊,真是欠他们蒋家的!”

    嘴里虽然啰嗦不停,手上活计却也没停,总算出力摆好行李。又绕着宝如端茶送水,关怀备至。

    宝如笑道:“回到英国,你可就是背井离乡咯,现在趁船还没有离港,后悔还来得及哦。”

    良璞:“你和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了。我钟良璞只有你们了!到了英国,你要对我负责任,不可以说丢就丢,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了,你知道,我离了你是万万活不下去了。”

    宝如:“那我岂不是没有自由了?”

    良璞:“你...以后,以后我可以带孩子,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记得我们父子在家等你就是了。”

    宝如:“在英国,的确父亲带孩子比较多。你要做好准备,不要随便说说。”

    良璞:“蒋宝如,我以前虽然做了些蠢事,但我从来没骗过你一句话!”

    宝如扬眉道:“这点,我承认,我好像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的直接和鲁莽。”

    蒋宝得走近,挤进两人中间,酸道:“你不要总缠着宝如!像个跟屁虫一般...到了英国,最好念念书,总要学有一技之长,以后也要养家的!”

    良璞腾然站起:“哈?!不必了吧...我有力气,可以做很多工的,只要不让我念书就行!”

    蒋宝得却正襟危坐,摇头严肃道:“必须念!你这么年轻,不可以偷懒混世...以后宝如和孩子交给你,我才放心的!我父亲若问你是做什么的,你也总不能说自己是个开赌场的吧!”

    良璞想想,回道:“当然不是。哥哥你对我有误会,过街楼那赌场早就留给佘老打理了,我再不接手的。你从上海救回的那年轻人,周炳山的同事,那小子机灵的很...佘老看好他,带回去当接班人栽培了,那里再没我的事。我现在一门心思照顾宝如和孩子嘛,我没时间念书嘛...等孩子出世,不,我看,干脆等孩子长大,我再去念书。”

    蒋宝得:“怎么,你要跟我外甥一起上学啊?”

    良璞:“也不是不行啊!宝如,你说句话啊!”

    宝如不理他,笑道:“我哥哥...他一直都这样,我也没办法。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轮船渐渐起航。

    蒋宝得坐得越久,良璞越苦闷,为了尽快贴近宝如,必须引开蒋宝得。

    良璞见轮船驶出,从身前掏出一张信封,交给蒋宝得。

    蒋宝得:“不要试图收买我,我是要回英国做律师的!”

    良璞白了一眼,说道:“是,蒋大律师,麻烦你转交给你表哥去!”

    蒋宝得疑惑道:“哦?这里面是什么?”

    良璞:“是他的...心愿。”

    蒋宝得半信半疑,起身离开。

    良璞终于独享宝如,凑近挽住宝如的胳膊,叹道:“你哥哥,真是你我之间一个大麻烦。”

    宝如:“No!这是你和我哥哥之间的麻烦,和我没有关系。”

    良璞:“蒋宝如,你好狠的心!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是他们之间的麻烦,和我也没关系。”

    宝如:“他们?谁和谁?”

    良璞:“唉,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最好,我也该学学你。管他谁和谁的麻烦,都不要来打扰我们就好!”

    ......

    船头甲板。

    蒋宝得将信封交给表哥,表哥却依旧意志消沉,回望香港,神情悲怆。

    蒋宝得:“钟良璞让我交给你的啊,该是什么重要的信吧,不如打开看看。”

    表哥:“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信...根本就没什么重要的。”

    蒋宝得劝说不动,只得自己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支票、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表哥,你真的不看?唉,若知道你这样冷静,恐怕大哥会伤心的...他可是要给你惊喜呢!”蒋宝得看了看照片,夹在手中挥舞着炫耀。

    表哥瞬时变了脸色,疑惑间抢过他手中所有。

    照片上是子安与大哥的合影,似是一张婚照,大哥坐着,而子安站在大哥身旁,两人笑得甜蜜。

    “他们真是般配...是她准备的吧?我总让她跟我一起回英国,她却说要替大哥接管华丰仓...大哥也算得偿所愿。”

    “表哥,你不会以为这是遗照吧?”蒋宝得无奈,点破道。

    表哥:“自然是留作纪念吧。”

    蒋宝得替他着急,将照片转过来,背面朝上。那照片背面角落留有两行小字:邱承良、潘子安留影,1940年5月15日。

    “三天前?”表哥惊问。

    蒋宝得却平静许多,点了点头。

    表哥急忙转身,小心打开信封,虽只有几行,却叫他看了又看:

    “承志吾弟:请原谅我与你嫂嫂不宜前往码头相送,你生于英国,复归英国,是我所愿。比之香港,你于英国可以有更多的家人,兄只愿你此生有爱相伴,一切顺遂。往事种种,随风远去,不必再忆。良璞之心,纯善莽直,交托于你,彼此照应。附有支票一张,本是你应得,也是良璞所欠,勿再推辞。莫担忧我,也莫怪你嫂嫂遮瞒,她实为护我,也是受我嘱托。代我问舅舅、舅母、宝得、宝如的安好。若有机会,并代我感谢英国养父母对你的养育恩情,好生孝顺,莫亏欠。愿你好,愿你们好。兄,邱承良。”

    支票正是那日子安走后,他万念俱灰时,留在桌上的一百五十万。

    “表哥,你说句话!你这样...有些吓人。大哥还活着,他只是不希望你在香港与英国之间做选择,在他和我们之间做选择...他不想你为难。以后我们总还可以联系的,并不是永别。”蒋宝得宽慰道。

    表哥:“宝得,你早就知道这些?”

    蒋宝得支吾道:“我也是那日在玛丽医院找了好久,才找到大哥的病房。大哥那个样子...我不能再瞒下去了...这的确是大哥的意思,他不希望你再背着枷锁嘛...索性让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让我带你先回英国,日后慢慢跟你解释,你会明白的,大哥他是真心为你好的!”

    表哥:“他不恨我、不怪我么?”

    蒋宝得:“当然没有,那时大哥听说你还在上海,不知有多担心,差点就心软了。虽做了这样决定,但到了第二日,大哥其实根本就做不到,他急着想要出来见你,还是大嫂做主,将他关了起来,最后是大嫂出面见你的。”

    表哥:“呵呵...她演得真好,我还以为大哥至死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他们两个将我骗得好苦啊,宝得!”

    蒋宝得有些愧疚,主动说道:“这件事...我也是对不住你的,但是大家都很了解你嘛...只有这样瞒着你了。”

    表哥:“钟良璞知道多少?”

    蒋宝得:“这我可不清楚。我找到大哥时,大嫂带他去码头接他父亲了,并不在场...这封信刚才也没有被打开过,我想他也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或许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吧...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宝如!”

    表哥:“知道,不如不知道。”

    蒋宝得:“是啊...我们,也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吧,看在宝如的份上。”

    表哥:“也看在大哥的份上。”

    蒋宝得笑了笑,终于放了心,搭上表哥的肩头:“表哥,回到英国,你打算做什么?”

    表哥想了想,笑道:“也许...再买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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