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宵残棋

    夜漏声声催,更深烛影残。

    第三局,姒云险胜,少作忖度,她抬眼看向周王,眸间漾着盈盈烛火,轻道:“大王枕下那把刀……”

    周王摆动棋子的动作倏地一顿。

    四目交汇,姒云倏忽惊觉,不知不觉间,她好似仗着某些迄今没能看清的底气,正一次又一次试探对方的底线。

    许是烛火乱人心,咫尺之地的眸光太过澄澈,她倏而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好似周王并非逢场作戏,好似她的的确确拥有在对方面前任性与放肆的权利。

    “大周同姓不婚,大周的王后大多姓姜,云儿应当知晓此事?”

    许久,周王在跃动的烛光里敛下眼眸,忖度片刻,徐徐开口:“初入宫时,太姜也曾与先王恩爱非常,也曾留下过永巷脱簪的美名。”

    仿似生怕惊扰了什么,姒云下意识放轻呼吸。

    周王举目望向西窗竹影,娓娓道来当年事:“多年无子,太姜变了心性,性子一日比一日固执。先是永巷不得有孩童夜啼,很快又变成整个后宫不得有婴孩哭声……

    “彼时先王虽仍惦念着夫妻情分,却也怕她会戕害朕或余臣,不久就安排朕与母妃迁居桃林小院,余臣和齐氏也另有住处。”

    姬余臣乃周幽王幺弟,亦是幽王百年后,由虢石父等人一手扶植起来的西周最后一任帝王,周携王。姒云却不知,原来姬余臣也不是太姜所出。

    “……闻不得婴孩啼哭之症,真假不论,只是自那之后,桃林里时常出现鬼影飘与女人哭。”

    窗外烛影瑟瑟,周王声音低沉,落入冷风簌簌的长夜,佐以残漏声声,莫名让人心惊。

    “三次夜半遇刺后,朕夜夜噩梦惊醒。母妃心急如焚,又三日,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匕首,让朕枕在枕下……自那之后,若无匕首在旁,朕便不得安枕。”

    姒云的眼睛倏忽浑圆,她早有猜测,此事或许与太姜有关,只不知周王自小担惊受怕,与母亲同住桃林小院时也不得安枕。

    正不知说些什么,周王倏忽抬眸:“云儿在旁时除外。”

    姒云:“……”

    戏谑只一句,他很快又垂下眼帘,神色黯然。

    “又过了一段时日,朕记得那是个秋夜,那夜的月光也是如此,那人的剑,”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以手丈量片刻,轻道,“偏过半寸便是心脉。那人下了死手,朕险些没能救回来。”

    姒云呼吸一滞,正要开口,抬眸撞见周王沉静如水的眸光,神情微微一怔。

    分明毫无依据,姒云却生出没来由的直觉,天知地知,他知她知,此些事藏在周王心里十数年,再无第三人知晓。

    “自那日起,母妃便时常一动不动枯坐窗前,一日比一日郁郁寡欢,时常不见踪影。”周王低敛下目光,声音倏忽喑哑,“宫中人只道,朕性子顽劣,不知规矩,成日只知前朝后宫的到处乱蹿,却无人知晓,朕只是在寻母妃而已。”

    不知何处飞来的蛾撞进灯罩,上下扑棱,不得自由。

    周王静静看着灯罩上时上时下的落影,目光沉静,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西窗风簌簌,月影西斜之时,姒云听见风里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王宫后园的莲池,从无并蒂莲。”

    姒云眸光一闪,脱口而出:“那女鬼?”

    对面的周王早已敛下眸光,睫影忽闪,缄口不言。

    明烛垂泪,夜漏声声,房中只闻呼吸缱绻,闲子起落。

    “呀!错了!”

    不知几局之后,一不小心落错一子,姒云一脸懊悔地惊呼出声。

    因着这声不加伪饰的惊呼声,周王凝蹙许久的眉心倏忽舒展,像是突然想起姒云已欠了不少问题,两手把玩着棋子,抬起头道:“若是时机成熟,云儿可曾想过离开大周,离开……”

    话说一半,周王动作一顿,倏忽移开目光。

    姒云抬起头看,烛晖摇曳,眉目如画,此情此景与他两人初相识那夜何其相似?

    彼时的确心心念念着出宫,此后数月,阴差阳错也好,情非得已也罢,出宫的念头的确已许久不曾升起。

    可若说她再不会出宫,再不会离开大周……她眉心微蹙,琢磨片刻,似是而非道:“不应离去前,云儿不会离去。”

    更深漏残,烛影昏昏,中庭竹阴静,窗上月色寒。

    房中杳然无声。

    棋子起落,香烬成灰,时近破晓,姒云终又赢下一局。

    迟疑许久,斟酌再三,姒云终于问出一早悬在心上之疑:“不知大王对殷商旧人是何看法?”

    噼里啪啦一阵响,周王手里的棋子倏忽落下,原本整整齐齐的棋盘霎时一片混乱。

    他抬眼看向姒云,忖度片刻,淡淡道:“吴王克商百年有余,周人商人早无分别。”他捻起一枚黑棋,执在手中把玩片刻,两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思道,“云儿何出此言?”

    姒云迎向周王满是探究的目光,坦诚道:“不瞒大王,昨日云儿和许姜去了城里一趟。洛邑城繁华通达,名不虚传,只是,”她柳眉微蹙,眨眨眼道,“云儿两人在西边王城绕了许久,贩夫走卒,商贾布衣皆可往来,只不见一名商人,一问才知,商人只被允许出入成周,不能出入王城。”

    “当真?”周王剑眉微挑,“朕竟不知,洛邑城中还有如此规矩。时辰还早,等晚些时候问过子伯再议不迟。”

    姒云轻舒一口气,悬了半日的心刚刚放下,眼前忽地一暗。

    抬眼一看,却是一几之隔的周王不知何时撑住棋盘两端,陡然探过身来。距离倏忽被拉进,两人很快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她望见对方眸中轻轻跃动的烛花和她的身影。四目相触,周王眸光一颤,唇角勾出若有似无的弧度,沾了夏夜清冷的声线慵懒而惑人,一声声仿似棋子闲敲她心上。

    “良夜苦短,夫人只想与朕商议殷商旧人之事?”

    心跳错漏,身子僵直,姒云呼吸微滞,两眼霎时睁得浑圆。

    新一日的晴光拂过猗猗青竹,照进梅花格轩窗,落成满室婆娑。

    借晴光一缕,她看清近咫尺之地的面容,一双眼睫沾了窗外晴光,忽上忽下,浮光掠影。

    影下的眸子沉如暗夜,又皦若朗星,好似轻易便能将人攫住。

    因着他倏而紧握的力道,身下的棋盘发出不耐的嘎吱声响。窗外青竹簌簌,晓风习习,晴光不时掠过堂下,榻上依旧无人出声。

    周王灼了热意的目光掠过瞳仁,拂过两靥,而后停留在她沾了水色的唇边,不用触碰,但见鱼在水中游,呼吸声陡然粗重。

    姒云眸光闪躲,两靥不自禁泛起热意,很快便不止于两靥——周王目光掠经之处,眼下,耳边,丹唇,颈侧,皆似野火燎原,热意翻涌。

    “云儿。”

    她的名字被含在舌尖,来回滚动,软声呢喃,仿似噙着无尽爱怜与无奈。

    不等姒云出声,周王倏忽抬眸,一手撑住棋盘,一手探向她鬓边,拂过睫影,抚过左眼下方那颗几不可见的朱红色小痣,仿似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般,描刻许久,轻声叹出后半句话。

    “与朕在一起时,莫要念着旁人。”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声线低沉,蕴着惹人遐想的欲和哑。

    佐以竹影摇曳,姒云错觉心尖上爬过千百只细脚伶仃的蚂蚁,左冲右突,徘徊不去。两靥如有火烧,她紧抿丹唇,身子不自禁向后退。

    “大王,”正要开口,落在周王脸上的晴光倏地一颤。

    莫不是这张脸生得太妖孽,把她迷得晕头转向?

    姒云两眼圆瞪,正不解眼前何以突然天旋地转,周王陡然蹙眉,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的同时,一手撑住竹榻,一手护住她脑后。

    眼见周王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姒云瞳仁一缩。

    并非错觉,身下的竹榻的确在摇晃!

    地震?!

    耳畔“乒铃乓啷”一阵乱响,棋盘被震落在地,两人重重摔到一处。

    “大王!”

    此间的动静实在太大,两人还没起身,房门被人一把撞开,召子季一声惊喝,飞身而入。

    两道交叠的人影映入眼帘,召子季两眼浑圆,嘴巴大张,却没能发出声音。

    直至另一道脚步声响起,他倏忽回神,转身看了看嬴子叔,又看向榻上两人,一脸无辜道:“子叔,夫人的脸好红!”

    “住口!”嬴子叔抬眸瞟了一眼,立时按住他的头,一道躬身后退,一边目不斜视道,“大王,夫人,属下先行……”

    “慢着!”周王出声制止,拉起姒云,朝向两人道,“什么动静?”

    召子季眸光皎皎,刚要张口,被嬴子叔一掌呼住,不疾不徐道:“回大王的话,听动静有些像山崩,似乎是从晋国方向传来,但具体还不确定。子伯已经开始清点人马,即刻便能启程。”

    周王轻一颔首,又回眸看向姒云,眉心微蹙。

    姒云不知他心头云涌,沉吟之时已唤出奸妃不奸:“系统,岐山崩不是已经发生过了?”

    「方才的频率不似地震。」

    “不是地震?”姒云蹙眉,“那是什么?”

    「原因不明,但方位指向东北,应当在晋、卫边界。」

    “晋、卫?”姒云眸光忽闪。

    自她进入此间,晋、卫两国出现的频率一日比一日告,容不得她多虑。

    “云儿?”

    她倏忽回神,房中不知何时只剩下她和周王两人。周王站在她面前,正倾身打量:“可还好?可有受伤?”

    “没事。”姒云摇摇头,“大王,现下是要?”

    周王举目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天有异像,朕需即刻回镐,云儿……”

    “大王,”姒云突然开口,“可否让云儿多留几日?”

    周王眸光一顿,垂目打量片刻,淡淡道:“为何?”

    “方才听子叔说,出事之地临近晋国?”姒云眨眨眼,放缓声调道,“晋国往东,镐京在西,大王分身乏术,首尾不得兼顾。云儿想着,若是能去晋国一趟,或能替大王分担一二……”

    “云儿,”周王倏忽敛下眸光,仿似随口轻叹,又似乎噙着几丝她看不懂的无奈与感伤。

    “既如此,”俄顷,他抬眼看向姒云,神色如常道,“让子伯与你同去。”

    姒云颔首:“谢大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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