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似浮云

    松风拂苍翠,明月照缓坡。

    两人一骑踩碎无垠月色,优哉游哉漫步浅滩边,看似惬意,实则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

    “咴儿咴儿——”

    背上两人悄然无声,赤练难得自在,大摇大摆蹚过浅滩,钻进天不见月的密林,一路直奔水草丰美的小河边。

    三两只夜鸟骤而振翅,赤练懒洋洋抬头,喷出两声不耐的鼻息。

    若有碎华掠过眼前,周王倏忽回神,拉住缰绳,眯眼望向对岸。

    “那是?”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认出横断在地上的树枝,目光倏地一颤。

    对岸不是他处,正是她偶遇野狼,得阿努萨斯相救之地。

    散落草丛的光亮也不是别的,而是几枚原本坠在阿努萨斯毡帽上的小金铃,许是与饿狼搏斗中途掉落了几颗。

    营中多贵族高门,几枚金铃算不得稀奇,只是大周不同于外族,鲜少以铃铛作饰。加之此地是围场,夜半三更,林深出倏地多出几枚金铃,再怎么算也不寻常。

    姒云脑中思绪飞转,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方寸之地,觉察出身前人的僵硬,周王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倏地一沉。

    “过去看看。”

    “大王!”

    周王刚牵起缰绳,赤练没来得及动手,姒云倏地转过身,不假思索按住他手腕,仰起头,望向他道:“林里草木葳蕤,或有陷阱也未可知。不如等明日天明,再让虎贲过来查看不迟。”

    “陷阱?”

    周王惯常谨慎,闻言目光微凛,环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借昏晦月华,仔仔细细观察起河对岸。

    枯枝败叶,草茂林深,几枚金铃散落其间,近旁是几株恣意舒展的梧桐和水杉。

    梧桐浓密,水杉高耸,若是循那笔直的树干一路向上,依稀可见几点星光错漏……

    周王双瞳骤然一缩:“小心!”

    彼时姒云侧身坐在马背上,维持着按住他手腕的姿势,正敛眉静思对策,周王的声音紧贴在耳畔响起。

    “驾!”“咴儿——”

    长鞭扬入空中,林中昏晦被乍然惊破。赤练引颈长嘶,破开茫茫月色,往营地方向一骑绝尘而去。

    “嘚嘚嘚——”

    姒云还没能看清林中情形,回过神时,人已被周王护在怀中,簌簌林风拂过耳畔,头顶上方的吐息却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从周王怀中探出头看。

    月华不吝皎皎,拂过他紧拧成结的眉心,深邃如潭的双目,和分明如刻的下颌线。一滴汗水滚落颊边,飒然甩落身后。

    姒云目光跟随,而后才看见愈行愈远的河岸另侧,那几株高耸入云的水杉上依稀若有寒星点缀。

    又似乎并非寒星。

    只轻一眨眼,“寒星”已变了位置。

    再一眨眼,“寒星”已循着高耸入云的水杉木飞掠而下,迅如星辰落九重。

    直至那一行人列队成阵,左右包抄而来,姒云才看清那些寒芒并非寒星寥落,而是一柄柄镰刀状的兵刃,沾了月华,漾成一道道刺目光华。

    本只是为转移周王注意力随口一提,对岸竟真有人设陷?

    姒云呼吸一滞,两眼瞪得浑圆,双手抵在周王肩上,一动不动瞪着急追而来的锦衣客。

    赤练再如何风驰电掣,背上毕竟驮了两人,而那些锦衣客却身轻如燕,极擅脚下功夫。

    只不多时,锦衣客四合而至,赤练被迫停下,引颈长嘶,躁动难安。

    “吁——”

    周王一手护住姒云,一手拉住缰绳,一记眼刀掠过左右,沉声道:“来者何人?”

    姒云抵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用力。

    借朗月清辉,她看清锦衣客们没被黑布蒙住的上半张脸。

    眉高目深,青丝打卷,月华映照下的瞳仁呈浅碧色。

    ——和阿努萨斯一模一样。

    定睛再看,十几名锦衣客虽列队成阵,拦下她两人的同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形容谨慎,目光闪躲,与其说是有预谋有计划的围追堵截,更像是一不小心被发现,不得已而为之。

    换言之,若是与他们周旋一二,或能解开误会,至少拖延些许时辰,让赤练先回营中报信。

    可若是继续朝前,能不能跑过对方不说,若是惹怒对方狗急跳墙,怕是会两败俱伤。

    打定主意,她轻敲周王胸口,眼帘挑起,无声道:“不如让赤练先走?”

    周王垂目环顾,读懂她用意,环在她腰上的手陡然收紧。

    “好!”没等姒云看清,两人已离开马背,纵身跃落在地。

    “驾!”长鞭扬入空中,赤练马如踏流风,朝营地方向疾驰而去。

    姒云收回目光,刚松开拉着周王的手,身上忽地发出“叮”的一声响。

    四合而来的锦衣客似突然被人下了什么不得近前的命令,收起兵刃,直起腰身,先面面相觑,又一脸迟疑地看向姒云。

    姒云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他几人的目光打量自己周身,很快便发现了悬在腰上的小银哨。

    本是阿努萨斯“阿姊”“阿姊”叫个不停时非要塞到她的信物,她还以为只是寻常饰物,再看他几人的神色,姒云忍不住思量,莫不是认出了这个哨子?

    果真是为阿努萨斯而来?

    “几位擅入我南麓,又手持利器,此举何意?”

    周王显然认出了来人身份,拦住姒云的同时,冷冷盯着为首之人,沉声道:“十月之期未满,阿努匹斯便想毁约不成?”

    阿努匹斯?

    姒云的目光在周王和对方脸上来回,正揣度“匹斯”和“萨斯”是父子还是兄弟,围攻之人似听懂了阿努匹斯四字,目光霎时阴沉。

    眼见锦衣客纷纷扬起手中刀,而营地方向还没动静,姒云少作迟疑,解下银哨,放到嘴边,深吸一口气。

    “嘟——”

    清亮的哨音划破夜幕,一群寒鸦振翅而起,众人齐齐一怔。

    营地方向霎时火光大盛,眨眼功夫,嬴子叔为首的一众人等已如飞练急奔而来。

    不对!宫侍前方还有一人,身形竟比嬴子叔还要快几分。

    姒云定睛一看,阿努萨斯?!

    不可!不能让周王发现他的存在!

    周王正惊诧于她吹响银哨的举动,姒云脑中一热,忽地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脸颊,看清对方唇瓣所在,眸光垂敛,睫影轻轻翕动,眼里噙着几丝“视死如归”,仰起脸,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急奔而来的脚步声倏忽错乱,而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倒吸凉气声。

    “哐啷”一声响,不知谁人为褒夫人的“壮举”所骇,手中的刀都一不小心落了地。

    “嗖!”“嗖嗖!”

    几道劲风拂过,似乎有人往西南方向急奔而去。

    若无意外,因是锦衣客发现了阿努萨斯,趁众人失神,与他一并逃窜而去。

    姒云心口一松,正想松开对方,落在她后腰上的手倏地一拉。姒云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不自觉朝前倾,很快倚在他怀中,与之严丝合缝。

    姒云下意识掀起眼帘,正撞见对方隐隐若有火灼的瞳仁之下,心跳倏而失控。

    不容她逃离,周王已欺身而至,一手抵在她脑后,一手揽住她腰肢,盛了篝火的双目掠过她如剪秋水的瞳仁,落向她水光潋滟的唇边,呼吸声陡然粗重。

    姒云两靥通红,身子战栗,心里生出陌生的热望。

    “大……”

    不等她出声,周王已垂下目光,青丝交错,呼吸交融,心跳合二为一。

    “哇!”

    两道脚步声姗姗来迟,一并抵达的还有许姜不加掩饰、别具一格的惊叹声。

    姒云陡然回神,轻推开周王,看向他身后。

    看清来人,姒云的目光倏地一顿。

    皇父平?他两人怎会在一起?

    再看与之并肩而立的许姜,眸光皎皎,神采奕奕,似乎并无被迫之意。

    若是情投意合,两人又有婚约之人,亲近些似乎也无不可。

    “夫人!”

    心上正云涌,许姜已挤进人潮,大步走上前,下意识望了望西南方向,若有深意道:“可还好?围场里怎么会有刺客?夫人可有受惊?”

    姒云轻摇摇头,见周王无甚反应,拉住她手腕,轻道:“外头天寒,先随我回营帐。”

    许姜轻一颔首:“好。”

    虎贲一路急追,朝臣四散回营,河边空地上眨眼不剩几人。

    “大王,”赢子叔上前一步,见对方失神,顺着他的目光驻足远眺许久,小声试探道,“夫人那边?”

    不时前的意乱情迷仿似一瞬错觉,周王收回目光,转而望着灯火寥落的西南角,淡淡道:“查清了?”

    赢子叔连忙低下头,摇摇头道:“身份不明。属下猜测,那人或是阿努匹斯的对立方,看他近几日言行,于我大周似乎也并无恶意,若是能善加利用,或能成为助力也未可知。”

    “助力?”周王陡然抬眸,“你莫不是忘了,为何会自幼失恃,为何少小离家?犬戎族人与我大周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会是助力?”

    赢子叔双拳紧握,目光倏地黯淡:“属下知错。”

    召子季上前一步,插话道:“可是大王,他救过夫人的命。”

    沉吟许久,周王举目远眺长空孤月,幽幽开口:“若非如此,你以为他方才能逃脱?”

    不等两人应声,他收回目光,沉声道:“明日一早,启程回宫。”

    “诺!”两人齐齐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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