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

    “……如是,便有劳王叔。”

    “大王言重,本是臣份内之事。”

    外头寒风呼啸,御书房内依旧暖融如春。

    一盆炉火烧得正旺。书案另侧,周王与郑伯友、虢公鼓分坐两端,头凑在一处,正激烈讨论着什么。

    “谁?!”

    听见开门声,虢公两眼一瞪,推开座椅就要起身。

    一缕细风拂过颊边,炉里的火倏忽大盛,却是端坐里侧的周王先他一步起身,绕经身侧,行过炉火,箭步如飞迎了上去。

    “云儿?”

    是人皆能听出周王语气里的喜不自胜。虢公两人目光交汇,齐齐敛下目光。

    周王已行至姒云面前,旁若无人拉住她的手。觉出她五指的冰冷,眉头拧成川字,等不及拂去她肩上的细雪,拉住她双手,一边揉搓,一边哈着热气气。

    “怎么这时过来了?”他细细打量对方瘦了一圈的面容,眉心愈蹙愈紧,“有什么事,让下人递句话便是,外头风雪正急,怎么自己过来了?”不等人应声,他又偏头朝向另侧,“子澧,把炉火再生旺些还有……”

    话没手完,手里猛地一空,周王下意识握了握空荡荡的十指,一脸茫然的看向姒云。

    眉目低垂,面如霜雪,不见一丝动容之意。

    “……”他收回手,欲言又止。

    房中几人何等眼明心亮,不等周王开口,齐齐敛袂作揖,躬身退了出去。

    闭门声刚刚响起,姒云似没了逢场作戏的最后一丝气力,退身半步,一边福身行礼,一边道:“奴婢见过大王。奴婢身上有寒气,大王还是不要近身为好。”

    周王的目光倏忽黯淡。

    凝眸许久,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炉火,微偏偏头道:“外头雪大,云儿坐下吃口茶,暖暖身。”

    “大王,”姒云站在原地不动,目光落在摇曳不定的火苗上,沉声道,“公子庸目无王法,弑兄篡位,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是听之任之,还是出兵北上?”

    大周上下皆知,公子风已获周天子认可。时值西周末年,周王室日渐式微,若是连昭告过天下的承位资质都能被随意撺掇,诸侯之中还有谁会认可周王室?

    周王低垂下眼帘,比进门时更旺的炉火映照出他昳丽又黯淡的眉目,拿在手里的茶微微一颤,他道:“云儿今日前来,只是为公子风之事?”

    姒云抬眸,眼底映入烛花同风舞,时明时暗,时起时落,如同谁人的心旌,摇曳起伏,不可知,不可问。

    “大王若不欲理会……”

    “出兵北上也无不可。”

    盏中茶泛起若有似无的涟漪,照出谁人的眼,依稀若有神伤一闪而过。

    转过身时,周王的神情已平复如常。

    他递上茶水,神色平静道:“出事北上,为公子风讨回公道亦无不可,只要云儿答应朕一个条件。”

    姒云陡然抬眸。

    视线相触,周王眼里再度掠过神伤,很快错开眼,摩挲空荡荡的指腹许久,徐徐道:“只需云儿每日来陪朕用膳。半个月后,清点完兵马,朕亲自去卫国。”

    姒云眸光忽闪,眼里若有不可置信。

    时至今日,他两人间如何还有惺惺作态的必要?

    那支冷箭落在子月身上,亦落在她心上。而今伤口未愈,冷芒如昨,无数个夜晚,凛得她骤而惊起,夜难成眠。

    他如何能像没事人一般,眉目情深,柔声细语?

    炉火刺入眸间,内里立时忽一阵翻涌,她几近呕吐之时,忽听“咚咚咚”一阵响,一门之隔陡然传来凌乱又匆忙的脚步声。

    “大王,不好了!”

    宫侍推门而入,着急道:“大王,申后领着大队人马往褒宫去了!”

    “什么?!”

    不等姒云出声,周王侧身将人拦在身后,怒道:“起身回话,她去褒宫做甚?”

    “回大王的话,”侍卫抱拳作揖,“听申宫中人说,似乎是公子征出了事。”

    “公子征?”周王眉心紧蹙,沉声道,“公子征出事,为何去褒宫?”

    公子征乃申后胞弟。足不出户如姒云,也听说过周王生辰宴后,公子征逗留镐京不去,整日眠花宿柳,不成体统之言。

    “大王,方才传来的消息。”

    召子季近前一步,接过话头道:“今日午时三刻,公子征于镐京城东小澧河失足落水,捞上来时已面目全非。本是一桩意外,只不知为何,申后偏不依不饶,说是有人目睹公子征出事前曾与洛姑娘当街发生过冲突。现下去褒宫,怕是为……”

    “什么?!”

    姒云探出头来,着急道:“是为阿洛?公子征在宫外,如何能与阿洛起冲突?”

    不等人应声,想起公子风姒洛曾出宫采买年货,姒云陡然一怔。急着告知她公子风之事,姒洛没来得及提起与公子征起冲突之事。

    “你是说,今日出宫时?”

    姒云蹙起眉头,沉吟片刻,转向周王道:“大王,阿洛是奉我之命出宫,她一介弱女,如何能伤得了人高马大的公子征?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周王的手不知为何悬在半空,撞见她回眸,五指微微一曲,收回到身侧,欲言又止。

    姒云满目不解,忍不住打量房中人。

    窗户纸发出呼啦一声响,周王徐徐抬眸,眼里仿若噙着哀意:“云儿当真以为,姒洛是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姒云一怔,两眼立时瞪得浑圆。

    此话何意?

    她一一环顾堂中众人。炉火灼灼,照得众人脸上光影错落,眉目不甚清晰。

    嬴子叔、召子季……树中人是周天子的耳与目,在她不知原身身份之前,周王已经清楚她是殷商旧人,且以此为饵,设下引蛇出洞之局,将一众殷商旧人一网打尽。

    这样的周天子,如何会不知姒洛并非寻常宫婢,而是褒珦派来监视她之人?

    既是监视她之人,又只她一人同往,阿洛又如何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

    是她一厢情愿,将此间人与事看得太过简单。

    何为真?何为假?何人表面真心,藏锋露拙?谁人满目情深,只为利用?

    姒云的脸色愈发苍白,吐息化作一缕缕白雾,眼前霎时氤氲一片。

    许是炭火旺盛之故,姒云有些喘不上气,脑中一阵阵晕眩。

    “云儿!”

    周王下意识伸出手,又在碰到她的瞬间硬生生停下,几近乞求道:“坐下歇会,可好?”

    被他低声下气的样子所骇,侍卫身子一僵,立时低下头,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姒云看在眼里,心上倏忽泛起一阵久违的异样。

    只刹那,她的眼里漾起些许笑意,仰头朝向周王,柔声道:“大王,让云儿出宫一趟,可好?”

    “云儿”两字太过久违,四目交汇,周王的眸光重重一颤,生怕惊扰什么,连呼吸都放得轻而浅。

    茶杯端起又放下,如是数次,他转身朝向召子季,沉声道:“随夫人出宫,一切听夫人差遣。”

    “诺!”

    **

    腊月的雪簌簌落落,漫无边际。

    镐京城虽布局分明,前朝后市四通八达,连日风雪之故,往来官道皆白茫茫一片,辇车牛马寸步难行。

    风雪大作的宫门外,车夫的鞭子挥得冒火,几匹马依旧犟着脖颈,猛跺前蹄,只不肯迈出一步。

    晚一刻出宫,查明真相的可能性便减一分。姒云心急如焚,不顾召子季阻挠,拢了拢衣襟,跳下辇车,迎着漫天风雪,一路往北市赶去。

    “夫人!”

    召子季忙不迭地撑开伞,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在她身后:“今日的雪这么大,北市门口怕已寸步难行,那卖糖水的老伯怕也早已收摊回家,不如先回宫,等明日雪停再来如何?”

    依照召子季得到的消息,公子征和姒洛发生争执之地便是在北市口的糖水铺子前。也是因为糖水老伯的证词,申后才敢大张旗鼓拿人。

    时间紧迫,姒云打算从糖水铺子开始查起。

    “还在。”

    漫天飞雪飘向倾向她的伞面,细簌钻入领口,化作阵阵冰冷。

    姒云若无无觉,疾步赶至北市,才停下脚步,举目望向灯火寥落的雪幕之中。

    澧水位于周王宫外十里,由西向东横跨镐京城。

    以澧水为界,南岸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北岸是偎红倚翠的瓦舍与勾栏。

    时近日暮,南岸灯火已寥落,北岸缓歌慢舞,声色正靡靡。三两画舫轻漾,如幕大雪也盖不住文人诗性,“风花雪月”。

    一座圆月拱桥连通两岸。南岸桥墩下,刻着“北市”两字的石碑前,一间茅草筑起的凉棚隔断飞雪去路。棚下一盏孤灯摇曳,紧挨着石碑,正是召子季口中那个糖水小铺。

    一张六尺见方的木桌紧挨在石碑前,碗碟具齐,热气腾腾。

    一名老者佝偻着腰背畏缩在糖水铺前,隔着漫天飞雪和氤氲热雾,姒云只能依稀看清他略有些落寞的身影,仿似瞪着棚外的鹅毛大雪出神。

    “……我还能再喝三盅!”

    “还三盅呢,你看看,这是几?”

    “……三!嘿嘿嘿,是不是三?”

    “三你个头!再这般喝下去,迟早和公子征……”

    糖水铺子不远处的圆月拱桥上依稀映出两道身影,似乎是谁家公子吃多了酒,自北岸烟花柳巷穿过漫天雪幕,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而来。

    “两位公子可要进棚歇歇脚,用碗糖水?”

    见人出现,老伯倏地来了精神,箭步闪出棚外,搓着双手,笑意盈盈迎向蹲坐在桥头的两人。

    “回王城还有好几里路,现下风骤雪急,车马难行,不如坐下用碗糖水,暖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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