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应新

    “让后头那两只雪狐派人盯着梅如月,我们去北岸。”

    召子季一顿,下意识望向灯火寥落的身后,刮刮鼻子,却没否认。

    他跟上姒云的步调,一边朝遥处不知什么地方打着了手势,一边小声咕哝:“连夫人都瞒不过。”

    姒云瞟他一眼,大步朝北岸方向走去。

    日落雪霁后的澧水水天共一色,北岸之盛全然不输千百年后的十里秦淮金粉地,茶楼戏子美人骨。

    姒云挤进摩肩接踵的人潮,对左右或好奇、或揶揄的目光视若无睹,提敛着衣摆,一路直奔北岸中段最热闹拥挤,气势最恢弘的琉金楼。

    ——公子征痴缠的如兰姑娘是琉金楼的头牌,亦是近三月里澧水北岸最负盛名的妓子之一。

    “哎哟——夫人可折煞奴家!”

    灯火错落的檐廊下,走笔遒劲的琉金楼三字高悬于顶。

    姒云正举目眺望琉金楼顶层阁楼,传说中“可上青天揽月明”的揽月阁,没来得及迈入大门,却听一道尖细的惊呼声响起,一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摇着不合时令的香扇,领着一群身材魁梧的壮汉,呼啦啦“迎”至阶下,眨眼将大门里外拦了个水泄不通。

    拂面而来的胭脂香迷得人眼晕,姒云下意识退身半步,仰头打量来人。

    “嬷嬷这是何意?”

    “夫人莫怪。”最前头的嬷嬷媚眼流转,香扇半遮面,一边福身,一边陪着笑道,“此地是男子逍遥地,却不是夫人该来之地。哪怕是寻人,还请夫人在外头稍候。若是嫌外头寒凉,隔两家店面有间茶楼,里头的银针飞雪轻是上上品,夫人不若去那儿小坐片刻?”

    姒云眯起双眼。

    若只是为拦下她,好生分说便是,如何用得上她那十几名壮汉?

    来者不善。

    “嬷嬷莫怪。”姒云侧身示意召子季递上钱袋,福身道,“妾身并非来寻人,只是有急事,想与如兰姑娘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什么功夫,还望嬷嬷能行个方便。”

    瞧见钱袋,嬷嬷的眼睛倏地一亮,朝近前的召子季抛了个媚眼,又摇着香扇,朝姒云道:“若是这位小哥想进去,琉金楼自是欢迎,只是夫人你……”她两眼促狭,上上下下打量姒云许久,手里的扇子倏地一顿,语调幽微道,“琉金楼上上下下,怕是连如兰姑娘都不够看……还望夫人海涵。”

    眼见那十数壮汉目露凶光,姒云退身一步,若无其事道:“叨扰嬷嬷,妾身告退。”

    “夫人!”

    召子季忙不迭地跟上姒云,一边朝廊下那十数壮汉张望,一边道:“我们这便回宫了?”

    如此轻言放弃,不似褒夫人平日所为。

    姒云步履不停,朝他微侧过头,低声道:“可还在?”

    召子季会意,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后,紧赶两步道:“几名壮汉还在廊下,那嬷嬷已经进门。”

    姒云轻舒出一口气,步子渐缓,左右张望片刻,又道:“我记得方才来时,路边有间成衣铺?”

    “是。”召子季走出两步,指着斜前方的铺面道,“那儿,左侧第三间。”

    姒云颔首,朝他道:“若是不走大门,攀墙上顶楼,再翻窗进揽月阁,你可能办到?”

    召子季仰头望向揽月阁方向,颔首道:“不难。”

    姒云追问:“带个人呢?可能办到?”

    “带个人?”召子季平地一个趔趄,两眼陡然浑圆。

    他可以在周王没大没小,可以和许姜称兄道弟,只不能与褒夫人不问尊卑。若是让大王知晓他揽了褒夫人的腰——哪怕事出有因——不得被大王打断腿?

    眼见姒云已走进成衣铺,召子季急得团团转,连忙走出两步,朝不知哪里连打了几个“十万火急”的手势,而后才大步跟上姒云而去。

    一炷香后,琉金楼后巷,一袭玄色锦衣的姒云率先走进人迹罕至的窄巷,招招手示意召子季近前。

    抬眼看清揽月阁所在,她张开双臂,朝召子季道:“莫怕,带我上去。”

    “夫夫、夫人,”召子季连连后退,挥舞着双手道,“使不得……”

    姒云蹙起眉头,面露不悦,正要开口,忽地一道劲风自暗处袭来。

    惊惧没能成形,风里倏忽多出一丝久违的冷松香,连同近在咫尺的吐息都似蕴着一如既往、不讲道理的霸道与缱绻。

    姒云悬至半空的心倏地一松,惊呼已至喉口,眨眼消隐无踪。

    来人一手揽在她腰上,一手捂在她口鼻,不等人出声,抬眼瞟了一眼揽月阁所在,足下轻轻一点,两人破开夜幕与积雪,纵身而起。

    召子季紧随其后:“大、爷!”

    檐下积雪簌簌,冷风呼啸。不多时,不请自来的锦衣客自姒云太过放松的身体姿态里觉察出什么,松开捂着她口鼻的手,垂眸而望。

    积雪如照,描刻出她眉目清冷好颜色。

    ——唯有见过她笑颜之人知晓,此般清冷与她实在格格不入。

    锦衣客身子一僵,很快错开目光,看了看紧随其后的召子季,又指了指灯影寥落的揽月阁西窗,揽住怀中人,飞身而上。

    “谁?!”

    冬月凄迷,万物银装素裹。

    姒云站稳在窗前,扶着窗栏,目送两只“雪狐”飞身而去,眨眼融于茫茫夜色。

    “贵客盈门,不知所为何事?”

    女子的声线略有些慵懒,又蕴着几丝与世无争的无畏。

    姒云两人视线交汇,齐齐转过身。

    一帘浅碧色云纱间隔里外,他们在外,如兰姑娘在里。

    云纱轻薄,加之内外灯火通明之故,一帘之隔清晰可见。

    堂下生了炭火,美人斜倚梅纹浮雕美人榻,姿态很是妖娆妩媚。她怀里抱着暖炉,手上执着眉笔,似乎正提笔描眉,听见脚步声,才不紧不慢回眸望来。

    姒云两人步子一顿。面对擅入之人,如是坦然而从容,是无知还是无畏,还是无论来者是谁,皆浑不在意?

    “冒昧……”

    姒云将掀起帘幔,还没来得及开口,目光又是一顿。

    并非为她香肩半露,天人绝色,而是为铜鉴中照出之人,从他两人的角度看去,和梅如月足有七八分相似。

    该说公子征深情,还是荒谬?

    不信巧合如姒云,倏忽嗅出些别样的意味。

    “如兰姑娘,”姒云大步近前,福身道,“鄙姓姒,因公子征之事牵连家中小妹,嬷嬷又拦着不让进门,迫不得已,只得以此种方式出现在姑娘面前,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不与我等一般见识。”

    听闻公子征三字,见他人擅入而淡然如初的如兰姑娘面色微沉,冷眼打量许久,轻搁下眉笔,一边梳理颈边青丝,一边慢条斯理道:“折柳送旧,红妆迎新,贱妾与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他出事之地亦非琉金坊,夫人来寻贱妾,是否有失妥当?”

    姒云声色不动,眼帘微掀:“听闻近三月里,公子征夜夜流连此地……”

    “莫非还要妾身替他守节不成?”如兰的音调陡然拔高,态度突然尖锐,“夫人生在好人家,不知庶民百姓之苦。”

    姒云心里一动,仿似听出什么,又似流云般倏忽而逝。

    “姑娘莫要误会。”姒云近前一步,追问道,“妾身今日前来,并非以为公子征之死与姑娘有关,只是想问问,不知公子征可曾服用过逍遥散?那逍遥散到底是何物?”

    如兰眸光一颤,唇边倏地泛出些许笑意,坐起身,理了理散乱的衣领,赤足站定到榻前,举目遥望白茫茫一片的窗外。

    “夫人说笑,”只不多时,她又收回目光,淡淡道,“那逍遥散是男子服用之物,是何效用,夫人该去问楼下的男人们才是。至于公子征有没有用过,夫人找楼下的龟奴问问,岂非一清二楚?”

    姒云看向她近乎荒芜的眸间,像是突然想起方才遗漏之事,脱口而出道:“听姑娘口音,似乎并非京畿人氏?”

    本是为试探,如兰眼里却倏地掠过一抹光亮,眉心倏忽舒展,笑意加深,一脸明媚道:“夫人心细如发,妾身并非京畿人。”

    笑颜灼灼,仿似等来此问已经年。

    姒云若有所悟,看她许久,正色道:“不知姑娘来此之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如兰眼里的笑意近乎遮掩不住,她慢悠悠踱至梳妆柜,执起篦子,一下下梳理起发梢。

    直至冬月照进窗扉,堂下漾起如水潋滟,她似陡然回神,放下篦子,望了姒云许久,忽又抬袖半遮面,轻笑道:“不瞒夫人,妾身是缯国浒城人,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才来京畿谋生。”

    缯国浒城人?!

    姒云眸光微滞:“姑娘认识如月?”

    “如月?”如兰目光垂敛,动作微微一顿,颔首道,“公子征的外室,北岸谁人不知?”

    “在此之前,”姒云上前一步,追问道,“没来京畿前,你二人可认识?”

    如兰眸光流转,唇角轻轻扬起,理了理垂曳至地的衣摆,不紧不慢道:“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姒云眉心紧拧。

    相貌形似,同为缯国浒城人,又先后出现在公子征附近,且在他遭逢意外之日前后脚见过他……巧合不能作为证据,此事可还有破局之法?

    “今日多有叨扰。”

    打量如兰许久,明白已问不出更多内容,姒云侧身接过召子季递来的钱袋,一边放到桌上,一边意有所指道:“若是姑娘又想起什么与公子征相关之事,便把这钱袋悬在西窗外,到时自会有人来寻姑娘。”

    如兰垂眸盯着那钱袋,似笑非笑,默然不语。

    姒云两人目光交汇,拱拱手,齐齐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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