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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许姜(3)

    “什么?!小哑巴是楚国公子坎?”

    看清那人的面容,许国诸军霎时炸开了锅。

    “什么小哑巴,没听见他开口说话?”

    “真的假的?他是公子坎?楚国公子身份尊贵,如何会藏身许国两年?”

    “如何作得了假?你我不认识公子坎,芈大将军如何会认错?”

    “那他装聋作哑两岁有余,莫非是为今日?”

    “若是为今日,何不带着芈将军深入后方,又为何会在此时喊停?”

    “他方才说……”

    芈坎一言如碎石落春湖,涟漪迭起。

    春水南岸,听清许军的纷纷议论,芈大将军冷汗直流。

    两年苦寻无果,而今才知大公子藏身何处,做了何事。若是让楚子知晓,大公子为许国王女之故,乱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北上之计,他要如何交代?

    奈何尊卑有别,他又不能将人绑回宫去。

    一水之隔,被公子坎套过麻袋的季大将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眼瞪成了铜铃,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谁能想到,那从不掩饰自己心思,胆敢和大人“争风吃醋”,又从不讲武德的小狼崽子竟会是楚国公子坎?

    小小年纪,忍得了旁人冷眼,受得住军营之苦,为达目的,“装聋作哑”两年之久……如是城府,他手底下的一众兵卒,几人能及?

    而今被迫说出身份,却不知是为两国百姓,还是想……迫王姬就范?

    季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落向腰间刀柄,视线自芈坎落向队伍正前方的王姬。

    晴丝斜落处,草木迎风长。

    分明暮春好时节,颍水两岸却似突然入了冬,凛风倏忽肆虐。

    许姜紧握住手中缰绳,仰头望向两军正中,那道春光勾勒出的身影。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她的小尾巴原是这副落拓模样。

    四目交汇,许姜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荒诞感。

    此间多荒谬。

    她何德何能,值得楚国公子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之中,隐姓埋名、藏身许宫两岁之久,只为陪她玩这过家家的游戏?

    她的性子素来如此,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

    与人结交也从不会看对方身份,只看脾性是否对味。

    是以朝不保夕的街边乞儿可以是至交,一人之下的楚国公子,若是结交过程中掺入了欺骗、利用、背叛……哪怕曾真心相待两年有余,她也能狠下心来,“弃之如敝履”。

    许姜望向春光下的颍水,心上倏忽涌过一丝哀戚。

    昨日之日不可留。

    自此之后,翠黛宫中再不会有小尾巴的身影……

    一缕春晴掠过眼下,许姜陡然回神,倏地转过身,朝季诺道:“拔营,回宫。”

    季诺正眺望颍水彼岸,闻言一怔,压低声音道:“王姬,公子坎他?”

    “不必理会。”

    许姜轻摇摇头,而后不顾左右视线,策马扬鞭而去。

    “诺!”

    “王姬!驾!”

    季诺将将扬起令旗,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水之隔破风声骤起。

    许军齐刷刷抬起头看,却见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朝许国方向飞奔而来。

    “王姬,等等我!”

    “公子!”颍水彼岸,芈大将军神情大变,“快!把公子追回来!”

    “退下!”

    银鞍白马破风向前,马背上的人一边挥鞭,一边怒斥:“不准跟来!父君那边,我自会跟他解释!”

    “公子!”芈桓追出两步,忍不住放声疾呼,“公子你给我回来!”

    北岸浮尘渐散。

    滟滟春水如故,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早已消失在依依春风里。

    **

    以为他是来路不明的小哑巴时,许宫上下对他或同情,或不屑,因王姬之故,从不曾摆在明面上。

    而今知晓他是楚国公子坎,不屑者变得谄媚,同情者出离愤怒,宫中人的态度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

    直至谄媚者发现,公子坎不仅不喜旁人媚上讨好,对他们的态度甚至比对冷眼旁观的中立派还要冷淡之后,宫中再无一人对他另眼相待。

    春去秋来,翠黛宫上下依稀如故。

    芈坎虽不再掩藏他楚国公子的身份,回廊下,青竹边,松林半山腰……许姜时常出入之地,宫人依旧能瞧见她寸步不离的小尾巴。

    他对旁人不闻不问,对许姜却一如昨日——要凉水不递清茶,要长枪不递宝剑。

    所不同是,许姜对此视若无睹。

    虽不曾赶他离去,却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偶尔因着旧日习惯,手已接过他递来的茶,回过神时,许姜必定神色大变,而后不顾对方落水小狗一般摇尾乞怜的神色,掷下茶杯,唤姜泱重斟一杯……

    宫中人清楚许姜的性子,芈坎再如何楚楚可怜,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两人关系的缓和,或者说破冰,是在那年的中秋节。

    中秋那日微云澹澹,晚桂闲庭。

    月上中庭时,许姜难得兴致,令人取来桂花酿,独坐廊下细赏桂子月中落之景。

    三杯两盏,浅酣半醉之际,许姜似梦非醒,忽听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几道刀剑相击声,竖耳细听,又似乎只是钟鼓丝竹之音。

    也不知哪个宫里正嚣喧。

    或者……许姜揉揉眉心,怕是那小狼崽子又想出了什么吸引她注意力的新把戏。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正要招呼宫人进来收拾,一缕细风拂过廊下,许姜的步子倏地一顿。

    哪怕是浅酣半梦的当下,她也能闻出,除却桂花香,风里依稀多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许姜眯起双眼,抬眼朝门外道:“姜泱?”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自门边响起。

    “王姬?”姜泱出现在门边,一手扶着门廊,一手轻拭鬓边汗,“怎么了?”

    许姜从来心大,翠黛宫中人偶尔躲懒,她从不在意。

    今日不知是晚风馥郁,还是佳酿醉人,见姜泱气喘吁吁模样,许姜心上倏忽生出一丝违和。

    “方才在何处?”她直起身,一边垂目打量,一边徐徐开口。

    姜泱拭汗的手微微一顿,倏地抬眼,神色迟疑道:“王姬何出此言?”

    许姜眯起双眼,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没头没尾道:“公子坎在何处?今日中秋,怎么没见他出现?”

    小狼崽子最擅长卖乖乞怜,平日里便也罢了,阖家团圆的中秋,他怎会放过此等良机?

    姜泱神情一怔,手里的帕子不自觉攥紧,视线不自然地飘向别处。

    许姜心上疑云抖生,酒气立时散了大变,近前一步,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许姜鲜少对她几人动怒,乍见她变脸,姜泱被唬一跳,抬眸觑她一眼,咬咬牙道:“王姬恕奴婢失言之罪,近几个月,王姬可曾觉得哪里反常?”

    “反常?”许姜蹙起眉头,“此话何意?”

    姜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揪着帕子,声音发颤道:“王姬可曾记得,自周王东迁以来,郑人时不时来犯,明攻暗袭,什么法子都试过。可自从公子坎入住翠黛宫,郑人已消停数月有余。”

    她抬眸看向许姜:“王姬可曾觉得奇怪,郑人为何会突然转了性?还是……”

    还是在她不知情之时,有人藏身暗处,替她挡下了兜头而来的腥风和血雨?

    溶溶秋月,悠悠晚风。

    拂面而来的风里,血腥气愈发分明。

    许姜的心倏地一颤。

    “他,”许姜微蹙起眉头,闭上双眼,轻吁出一口气,待心上郁郁散去,才睁开双眼,哑声道:“人在何处?”

    姜泱陡然抬眸:“王姬?”

    彼时的许姜正垂目望向公子坎时常藏身的角落。

    风过竹影动,疑是故人来。

    许姜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朝她道:“近半年,郑人来过几次?”

    姜泱的神情倏忽黯淡,垂眸道:“王姬恕罪,先前几次,奴婢几人虽知道有郑人夜袭,又怕他借此向王姬邀功,惹王姬不快……知情不报,是奴婢之过。”

    许姜眉心紧拧:“而后?”

    “而后,”姜泱低下头,紧攥着帕子,嗫嚅道,“今日又有刺客来袭,他如往常那般正面相迎。哪知那些人似专为他而来,招招攻他弱点,要人性命……他依旧将人拦在了翠黛宫门外,只是自己也受了伤。”

    不等许姜追问,她又道:“方才进门晚了会,正是奴婢被他拦了下来。”

    “拦你?”许姜眼里浮出不解。

    姜泱轻一颔首,又道:“奴见他躺在一众刺客边上,知道今日之事不同寻常,定要禀告给王姬才好。他将我拦下,说,‘今日中秋佳节,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莫要扰了王姬赏月之兴’。”

    浮云遮月,馥郁渐远。

    秋夜渐深,风里的血腥气却愈发分明。

    姜泱的一字一句如同巨石压在她心上,压得上几乎喘不上气。

    许姜从来有恩必报,有债必偿,生平最怕欠人情。

    公子坎身份特殊,若是在许国出了事,她要如何向楚君和芈桓交代?若是两国因此生出嫌隙,她又如何向父兄和许国百姓交代?

    怀着种种不知是借口还是真情实意的念头,许姜抬手示意姜泱起身,而后轻拂了拂衣袂,淡淡道:“前方带路。”

    姜泱连忙起身:“诺!”

    许姜不曾过问公子坎在宫中的用度,今日才知,回宫半年,他依旧住在昔日小哑巴的茅屋里,粗茶淡饭,单衣薄衾。

    秋月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夜风过处,茅屋正簌簌作响。

    打量许久,许姜侧身吩咐姜泱留守院内,而后提着灯盏,只身推门入内。

    “吱呀——”

    “谁?!”

    重伤之故,芈坎的反应不似平日灵敏。

    直至大门被推开,他目光骤沉,倏地错步向后,一把扼住来人喉咙。

    许姜不设防备,灯笼脱手,情不自禁闷哼出声。

    认出来人,芈坎倏地松开手:“王姬?!”

    他绕至许姜前方,两手作投降状,神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有受伤?”

    “咳咳咳!”

    许姜下意识捂住被他扼出红痕的领口,眼中泛出生理性的泪水。

    昔日的她怎会认为少年的眸子如林间小鹿般懵懂澄澈?方才的交汇虽只一瞬,却足够她看清,少年面对敌人之狠戾,哪是什么林间小鹿,分明是收起了獠牙的小狼崽。

    “王姬,茶!”

    芈坎顾不得摊了满桌的瓶瓶罐罐,拎起茶盏,倒上热茶,双手奉至许姜面前:“喝口热茶,喉口能舒服些。”

    余光里映入他一脸紧张的神情,许姜的目光倏地一顿。

    他二人分明也曾亲密无间,何时成了这般互相试探模样?

    她垂敛下目光,若无其事轻一颔首,而后接过他手里的茶,举到面前,浅啜一口。

    芈坎眼里浮出不可置信,很快化作从不曾有过的狂喜,一边傻笑,一边给自己倒茶:“王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看见满桌伤药、斑斑血迹,芈坎的动作倏地一顿,立时别开脸,瞪着空无一物的角落。

    许姜却不多话,搁下茶盏,拉开座椅,偏头道:“坐。”

    满室茶氲正飘香。

    芈坎隔着漾动的烛影觑看她神色,身子却一动不动。

    许姜黛眉微挑,待看清他试图藏在身后,再一次血肉模糊的左臂,眉心微拧,顾不得体谅他的少年心思,上前取走他手里的茶,拉他坐在灯火亮堂处。

    浮云四散,月华又临。

    悠悠晚风牵动烛火惹婆娑。

    许姜的视线随同烛火游走过他分明眉目,顾不上多虑,托起他伤势颇中的左臂,扯去破烂的衣袂,而后举起药瓶。

    “嘶——”

    昨日今时相交叠,许姜的心跟着一颤。

    不知是酒意未散,还是秋月醉人,抬眼窥见少年的侧影,许姜倏而生出错觉,好似他两人正处于茫茫旷野,朗月星空下。

    好不容易逃离郑人的包围,广袤天地间只他两人相依为命……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日,”她错开目光,一边小心伤药,一边如话家常般徐徐开口,“为何会出现在郑人营中?”

    他两人的相遇,是巧合,还是一早在他计划内?

    入住许王宫,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还是阴差阳错?

    听出她话里的退步,芈坎的目光倏地一滞。

    良久,一群寒鸦掠过窗外,烛花噼啪作响,芈坎的手臂微微一颤,神情如梦方醒。

    “王姬可曾听说过,‘巴山之恶,飞鸟难入,楚水苦寒,游鱼不苗’的说法?”

    许姜一怔。

    楚国山水如何,与楚国公子为何出入郑营何尤?

    “区区小伤,王姬不必介怀。”

    黯然只片刻,仰起头时,芈坎的神情已明媚如常:“王姬只需记得,坎对王姬之心,半分作不得假。”

    “那日去郑营……”

    见许姜蹙眉,他再次错开视线,沉吟许久,喃喃道:“是迫不得已,亦是心甘情愿……某幼时羸弱,为锻炼某的体格和胆量,父亲时常将某扔进深山老林,能否活着出去,全靠天意。”

    天边浮云来又去,翩翩公子灯下见。

    某个刹那,许姜依稀窥见了芈坎眼里的水光,又似乎只是月华潋滟,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不等她看清,芈坎已再次仰起头,唇角扬起,眼里噙着月华皎洁。

    “那日在郑营,月华同今日。那是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在险地奔某而来,将某护在身后。”

    四目交汇,许姜的心倏地一颤。

    秋月灯火多惑人,可她看得分明,感动、崇拜、景仰……可以是爱慕的一部分,却不能等同于爱慕。

    “那只是开始。”不等她措辞,芈坎已再次开口。

    “装聋作哑是我之过,至于为何,”他替对方续上一杯茶,双手奉至她面前,“王姬心思通透,想来不必某多言。”

    许姜接过清茶,敛眉不语。

    芈坎举目望向窗外秋月,眼里噙着怀恋,柔声道:“王姬不知,认识王姬之前,食物于某别无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今日要多吃些,还是少吃些。与你相识之后,某才知道,烤鱼有讲究,野菜有不同……哪怕只是平平无奇的蔬菜羮,冠以珍珠翡翠白玉羹之名,也能多出几分风雅滋味。”

    许姜的目光重重一颤,陡然抬起头。

    堂下烛影摇曳,翩翩公子正展眉。

    “许国两载,某才清醒,此生为生存,为名利,不知五色,不见风月,认识王姬之后,某才得见此间缤纷,碧海红尘……”

    眼里漾着风与月,少年垂眸莞尔。

    “若是有幸,能伴王姬行过名川大山,览遍五湖四海,赏过人间至味……才不枉此间走一遭。”

    许姜看向他湛亮如星的双目。

    清茶自涟漪,落地影成双。

    庭间桂子月中落,人间已是团圆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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