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叶晴柔到军统送文件，杨先麟见到她笑着问道：“叶小姐，又来看我啊？”

    叶晴柔不搭理他，只管说正事：“杨处长，这是你要的文件。”

    杨先麟低头在写些什么，没有接文件，指着沙发说：“等我一下，你先坐。”

    叶晴柔只好坐在沙发等他。

    过了一会儿，杨先麟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嘻嘻地走到沙发边坐下，问她：“叶小姐最近跟戴先生有联系吗？”

    叶晴柔不耐烦地说：“当然有，不过这好像跟杨处长没什么关系吧？”

    杨先麟看着她笑着说：“对对，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说。可是我有件事一直不太明白，总想亲口问问叶小姐。”

    叶晴柔心中纳闷，道：“有什么事情是杨处长都不知道的，如果那样的话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杨先麟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搭在沙发上说：“不，这件事叶小姐一定比我清楚。”

    叶晴柔警惕地看着杨先麟。

    杨先麟说：“我一直搞不懂你们女孩子的心思。最初在百乐门遇到你跟华处长，我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对儿，可是没多久，你就跟戴队长订婚了。我又以为你们订婚后马上就要结婚，结果戴队长又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晴柔骇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私事这么感兴趣。她定了定神，开玩笑说：“怎么？难道杨处长也想追求我？”

    杨先麟看她避而不答，嗅出了一丝不寻常，便顺水推舟说：“怎么？我为什么就不能追求你呢？”

    叶晴柔一语双关地说：“你们军统果然不一般，杨处长追求女人都是要先审问的。”

    杨先麟拍着腿笑说：“叶小姐误会了，我这不是在审问你。就想知道你们女孩子，或者直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叶晴柔觉得他的问题非常无聊，翻了个白眼说：“杨处长怕是忘了我已经订婚了。”

    杨先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只是订婚，又不一定结婚。”

    叶晴柔被他猜中了心事，强作镇定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结婚？”

    杨先麟听出了其中玄机，追问她：“你不会结婚吗？”

    叶晴柔一时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马上结婚？”

    杨先麟话锋一转，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华处长吧，我看他很受女孩子的欢迎啊，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晴柔警觉起来，停了一下说：“华处长是个绅士，除此之外，我对他也不了解了。”

    杨先麟不相信她的话，哼了一声，说：“我看你们经常在一起，不像是不熟的样子啊。那次警备司令部的晚宴，他不是还要替你挡酒吗？”

    叶晴柔微微一笑说：“华先生对小姐们都是这样，所以说他是个绅士啊。你难道没见过他跟别的女人跳舞、喝酒、吃饭、看电影吗？对于女人，华先生可是来者不拒。”

    杨先麟听叶晴柔这样评价华子瞻，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满意，笑着说：“那你的意思是，他是个花花公子？”

    叶晴柔正色说：“没有，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我跟华先生的交往，与他跟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华先生对我，也与对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仅此而已。”

    杨先麟见这女人回答得滴水不漏，不由得暗暗心生佩服。也许正像她所说的那样，她对华子瞻的了解，仅限于表面上的那点儿东西，想从她这里打探出华子瞻的情况，怕是不那么容易。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竟是白费口舌，看来还是得从别处入手。

    叶晴柔从杨先麟那儿回来，康芝凑过来说：“哎，刚刚空飞大队的人来找你。”

    叶晴柔惊诧地问：“谁？”

    康芝说：“我也不认得，以前常常跟在戴队长旁边的。”

    叶晴柔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康芝身边问：“他说什么了？”

    康芝摇摇头说：“嗯......也没说什么，问你在不在，我说不在，他就走了。”

    叶晴柔突然觉得有点心慌，今天杨先麟盘问她最近有没有跟戴耀均联系的时候那种意味深长的神情再次浮现在眼前。她顾不得多想，起身下楼找去空飞大队。

    长长的走廊里安静地吓人，走廊两边的门都紧紧关着，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从那照进来一点不多的阳光。暗灰的水泥地板被磨得发亮，微微反着光，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在这寂寥的空间里显得特别突兀。几个房间里有人探出头来，看到是她，一改往日的热情，脸上变得肃穆起来，马上缩回去，好像不忍多看。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叶晴柔觉得不对，心里愈发急切，猛然间看到那个与戴耀均相熟的小飞行员，忙远远冲他招手。那人见到她一怔，脸上似有悲戚之色。叶晴柔走到她跟前问：“你今天去找我了？”小飞行员眼睛红红的，脸上好像有泪痕，他还没张口，叶晴柔便觉得一颗心突突跳起来。小飞行员带着哭腔说：“戴队长飞机出事了！”叶晴柔被这消息重重一击，只觉得魂魄瞬间离开身躯，飞到九霄云外，待到定了神，她还是不敢相信，拉住这小飞行员问他：“你刚才说戴队长怎么了？”小飞行员揉着眼睛说：“他带队执行运输任务，天气不好，飞机失踪了。”小飞行员看叶晴柔晃晃悠悠站不稳的样子，忙扶住她说：“叶小姐，你没事吧？”

    叶晴柔强忍着悲痛问他：“你是说飞机失踪了？那没有派人去找吗？”

    小飞行员说：“找了，没找到，很可能是撞到山峰上，都撞碎了。”

    叶晴柔绝望又有些怀疑地问：“那......人就这样没了？”

    小飞行员满脸哀恸，紧紧地闭着嘴，默默低下头。

    这天下班时间，又是风雨大作，叶晴柔撑着伞顶风往外走，风太大，雨水啪啪地打在身上，旗袍一角被风扬到半空吹得刷刷作响。华子瞻在雨中迎面跑过来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叶晴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华子瞻拿她没办法，忙跑回车上拿了把大些的伞，帮她挡雨。

    走到叶晴柔家门口，华子瞻几乎全身都被雨水打湿。叶晴柔站在门口跟他说：“华处长，你回去吧。”华子瞻担心地看着她说：“我知道戴队长的事了。你还好吗？”叶晴柔呆呆地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台阶说：“没事，你走吧。”华子瞻心疼地说：“我陪陪你，好么？”叶晴柔坚决地摇摇头：“不用。”华子瞻看她完全不容商量，转身刚想离开。叶晴柔又说：“对了。”华子瞻回过头来期待地看着她，“今天军统的杨先麟跟我打听你，你要小心他。”说罢，叶晴柔便转身推门进去，留下华子瞻在门口发愣。

    叶晴柔湿漉漉地回到家，吴妈赶上来说：“哎呀，小姐回来了？外面雨大吧，快上去换衣服，别着凉了。”叶晴柔回到楼上，换了身衣服，吴妈早已炖好姜茶送了上来：“快喝点吧，驱寒的。”叶晴柔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说，吴妈看她神色不对，疑疑惑惑的退了出去。叶晴柔痴痴地望着桌上的姜茶，几片薄姜在红棕色的水上旋转飘浮，热气袅袅地升起来，空气中有种辛甜的味道。

    她想起戴耀均最后一次在这里的情形。那时他是带着怎样一种绝望而又痛苦的心情来跟她作别呢？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出口。哪怕她这样对他，他还是处处为她想着，为不使她难堪，自己躲了出去。甚至是这次事故，仿佛是他知道她委决不下，于是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替她解围，让她不必背负悔婚的罪责。不管怎么说，是她变相地害了他，如果不是因为她屡次伤了他的心，他就不会赌气跑到北平去，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或者那天她依了他，他也不会走了，那么今天也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无论如何，他的死，她脱不了干系！

    她抬眼望了一下四周，恍惚看见门口的红木柜边像有个人影，那是向她初次表白的戴耀均。沙发上，坐着向她求婚的戴耀均；卧室里，还有跟她告别的戴耀均。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棕色的飞行员夹克，他琥珀色的瞳仁，他的一切......充满了整个房间。一阵阵愧悔袭上心来，她抱住头，手指深深地插在头发里，全身颤抖着。

    “叮铃铃”，电话响起来了。吴妈在楼下接起来，冲楼上喊道：“小姐，太太的电话，让你接一下。”

    叶晴柔接起来，那边传来潘太太和月桢急切的声音：“喂？喂？”

    叶晴柔疲惫地应了一声。

    潘太太说：“你没事吧？刚刚戴家打电话过来了，戴耀均的事你知道了吧？”

    叶晴柔虚弱地说：“嗯，知道了。”

    潘太太着急地说：“说是连飞机带人都失踪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晴柔有气无力地说：“飞机撞了山。”

    潘太太吃了一惊，顿了顿说：“你让吴妈给你收拾一下东西，我叫司机去接你，你回来住。”

    叶晴柔趴在桌子上说：“姑妈，我真的很累，很难受，让我自己静一静。”

    潘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叫吴妈接电话，我嘱咐她几句。你自己想开点，我明天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