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希被可笑的赌局玩弄于股掌之间，数十万年稍纵即逝。
她仿佛上一息刚被盘古亲手上了一层层上古迦印，一个响指便跌落下世，可再一转眼，已被她从前亲传寒山的冥网法阵唤醒。
灵希的金身泛着古朴的凋叶黄光晕，硕大得笼罩了半壁天色，人神魔三族皆能一睹共主真容，下世生灵皆受戒俯首，无有能抵抗极天之力者。
她低眼睥睨魔界这一片狼藉。
三桑巨木仍盛放着火树银花，安乐子的抽泣声一刻不歇，连山千枝不服气地被共主神泽压制，仓术身后的魔族大军一人接一人化作飞灰，龙池摁着荏染跪倒再虔诚不过……
灵希毫无悲悯地扫视这一切，却在冥网法阵中奄奄一息的凌煦身上顿住。
只见她眉头微皱，轻呼一口气，便卷起漫天的层云。
灵希微仰着头，定了定心神，闭目默念心法。
只见金光骤息，天边那尊偌大的真身向下世俯去，涤荡起下世层层清气。
她终究是拾起那早已抛却的肉身，只想感受凌煦残存的鼻息……
灵希从半空飞身而下，如瀑的长发随风飘逸，轻盈灵动。她身着雪灰色薄衫，其上隐约现着赤金色的古老纹饰，亘古的沧桑尽显。
她低首拂袖，拾起一根金乌翎羽，将它化作一支簪子，慵懒抬手，将长发挽起。
众人在强大的神泽威势之下，只能俯首在地，就算是龙池，也只能维持着揖手的姿态，轻声唤了句“参见共主”。
龙池不敢抬头，心下却回忆着幼时在共主神像下那惊鸿一瞥。
不知再见共主，她是何模样，她的胸口可还溢着鲜血，神情可还有那时一般沉静悲凉……
灵希缓步走向凌煦，第一遭体会到垂怜的滋味。
凌煦一身高洁的象牙白，如今早已血痕密布，脸上的点点血迹绝不属于泡影一般的魔族将士，而是从敌人的斧钺上洒落的他的鲜血。
可他的一呼一吸显得尤其平和，在一地的黑羽之上，像是乖巧地睡下了一般。
她俯身，用好像已不太敏锐的手指轻贴他的鼻息，心下不由自主泛起波澜，便逼得凌煦孱弱的神魂稍离肉身。
灵希有些慌张地拿开了手，后退几步卸下了一身神泽。这才肯上前，为他源源不断输送着浑厚的本源之力。
趁此时机，仓术与连山千枝竟合手发难，惹得魔界之中天色骤变。
灵希无暇顾忌，只一拂袖便将满地染血的翎羽化作利箭甩向二人，再一转眼已与凌煦悄然消失。
荏染轻呼，强打精神闪身而去，拂袖替仓术化了几处致命伤。
连山千枝却没那么好的靠山，只见他身上骤现几个血洞，直直向后倒去。
——
生魂门外，锁魂兽从睡梦中一个激灵坐起，环顾着四周亘古不变的光景，心下止不住地发毛。
正待它要趴下续梦时，只见身旁石山震荡不休，每一块山石皆被琢磨得向外吞吐石粉，它不禁伸出爪子想将小山摁住。
爪子还没落定，它却亲眼瞧着自己的四肢越来越小，石山越来越巨大，噬魂兽始料未及惊恐不已，可原本低沉的吼声却也变成娇滴滴的嘤咛，惹得它焦灼不堪。
噬魂兽正急得团团转时，忽得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了后颈，下一刻便落在一个冷冰冰的臂弯之间。
它奋力扭着身子抬起头来，想瞧瞧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能耐。
灵希低眼瞧着怀中不老实的噬魂兽，一只手压上它头顶，心下腹诽，数十万年不见怎么长那么大，远没有初见它时可爱。
“共主？”噬魂兽从灵希的眉眼看到鼻梁再看到嘴角，这才认出共主的相貌，不禁往她怀里钻了又钻。
灵希拎起噬魂兽的后腿，眼光瞥向一旁的凌煦，下颌微扬。
“凌煦？”噬魂兽无辜的大眼睛转了又转，“方才他好像被生魂门引走了……”
它瞧着共主的面色越发凝重，声音渐低。
“救他。”灵希用她早已不熟悉的嗓音，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来，说罢便撇下噬魂兽往生魂门而去。
噬魂兽一口咬上她的裙边，死命向后拽着，“共主，生魂门处神魂单行，不得逆转，这还是您立下的规矩！”
灵希站在生魂门外，不为噬魂兽的警告所动，利落抬手将生了青苔绿藤的门一把推开。
她造六道伦常，可不是让自己守的。
生魂门内的狂风将她的衣裙发丝向后吹拢，噬魂兽抵挡不住，向后滚了几遭才抱住一颗巨石，不至于被吹上天去。
不管那狂风将她的眼睛吹得干涩酸胀，她低眼盯上门内景象，风愈大，她愈快意，嘴角愈发讥讽，抵住风劲拔脚进了生魂门，不在话下。
……
无人知晓生魂门背后的世界，就连共主创世时也不过略一动念，从未关心过一遭遭轮回的神魂该去往何处。
灵希跨过一道风门，门后是极天般的万籁俱寂。
她的眼前是一道绝壁，其上血痕遍布，血痕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却被石色埋没。
这是无数不愿轮回转世的神魂留下的痕迹，他们虽然无形，却仍有残力，在生魂门中无声地挣扎逃避，只待有朝一日度化执念，无奈而去。
灵希想唤一声他的名字，却又叫不出口，仿佛简单二字便会让她跌入尘埃俗世，而她不敢对这下世多有眷恋。
她沿着绝壁向前，这里无有枯骨，无有阴森可怖，却足以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寒。那血印就在她眼前层出不穷，她即便是略一抬脚，就好似冲散了无数神魂。
幸而，还没走出多远，灵希忽闻一声“阿希”，她猛地转过头去，那声轻唤却渐渐远去，不辨方向。
她转而仰视这陡高的悬崖，略一阖眸，眼前忽得浮现出他用朝宗结扯她下坠的情形。
灵希略一摇头，将已不应属于她的动容烟消云散，掐指闪身，一息之间便端正立在共主神像之下。
……
生魂门后，便是寒山绝壁。
若真有执，残念滔天，便能攀上寒山，叩问极天，跳脱六道轮回。
只是创世以来，从未有配得上这般造化的执念。
——
寒山之上，必驿率寒山族人恭敬跪坐寒山圣殿共主神像之下。
灵希转身时，数百人一应伏地，齐贺“恭迎共主——”
寒山是她最虔诚的拥趸，这声“恭迎共主”亦是代代相传，被长颂了数十万载。
灵希却毫不动容，目光如炬四下环视，最终定于共主神像下一方隐秘。
正待她要上前去揭开那隐秘处的封印时，却被必驿唤住。
“共主不可！”必驿朗声道。
灵希转身，眉目一挑，不屑地盯着一脸惊惶的必驿，手上却毫不迟疑地掀开封印，捏决将浑厚的修为混着凌煦的神魂灌入神像之下。
必驿见状，不由眉头紧锁，注视着眼前耀着金光的神像，不肯稍有松懈。
这是助历任寒山主永生的法阵，上一个寒山之主还是叛族前的龙池仙翁。
只见那金光隐现处，凌煦的躯壳缓缓浮现，一如初生。
灵希感到自己的呼吸愈发急促，却在凌煦有动作之前慌忙转身，冲必驿道，“别告诉他。”
吩咐完毕，她闪身消失在原地，无人能知其所踪。
必驿看向凌煦的神情从怜爱骤然变作哀惋，用亘古长存作为永生的代价，他可会愿意？
……
凌煦再一次睁开双眸时，四周唯有必驿关切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他连忙捏决，幻化一套外衣将自己堪堪裹住，这才发现自身修为与从前大有不同。
“这是怎么了？”他沉声问道。
“可是有何不适？”必驿上前将凌煦扶起，只觉得他浑身冰凉，即便有着和从前一样的情态，却显得没有一丝人气。
凌煦歪头细细思量，周身关隘密密麻麻的暗流涌动难以言说。他好似脱胎换骨，却又好似不再宥于肌骨，托生于天地之间，靠世间一口清气吊命。
他的思绪都好似慢了半拍，半晌才一扶额道，“共主，共主可归来了？”
“共主现世，下世存亡系于她一念之间。”
必驿遥望着那尊亘古不变的共主神像，方才共主转身的那一刻，他以为末世来临。
凌煦阖眸仔细回忆，脑海中骤然闪过半壁天上共主显灵的古朴光影，缓缓驾临向他俯身的高贵神明，挡在他身前伸手递给他源源不断生机的背影……
像是与她在人界看过的走马灯，这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烁，终究让他再次失神，腾空而起，如登虚空之境。